作古(18)
郁危伸手接过的同时,听见他低声道:“在厨房的时候,我有事要跟你说,但是你好像把我当成了空气。”
“……”郁危道,“我眼睛不太好,没看清。”
“那现在呢。”谢无相安静看着他,“也是没看清?”
他还想说什么,邵挽忽然冒出来,躲在郁危身后,战战兢兢道:“师哥,要不……我还是走你们中间吧?我害怕,这样安心一点。”
谢无相望向郁危,后者哦了一声,点点头,道:“那你过来吧。”
说完,他就越过邵挽往前面去了。
邵挽又望向谢无相:“谢……呃,郁仙长?”
谢无相看了他一眼,神色如常,淡笑道:“没事,走吧。”
“哦哦。”
总感觉自己无意中撞破了什么。邵挽缩了缩脖子,有点茫然。
等他追上郁危,身形走远了些,谢无相才收回视线,放慢了脚步。
困困符从他的肩膀冒出一个尖,谢无相屈起食指,心不在焉地蹭了蹭它,低声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还记得吗?”
困困符小心地点头。
“没有这么厌恶仙府。”谢无相道,“也很心软,不会对平常人都这样警惕防备。”
他望着远处的身影,轻轻地、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发生什么了呢……”
困困符蔫了下去,扁扁地耷拉在他肩头,下一秒又忽然支棱起来,扭了扭。谢无相看了它一眼,笑道:“要我去哄他啊?”
困困符点头。
“他以前那么喜欢你,现在都不认你了。”谢无相唔了一声,“我么,怕是更不会认了。看上去不太好哄的样子。”
困困符:“!”
它啪地贴到了谢无相脸上,又被后者拽下来。谢无相咳了两声,把它塞回袖子里,安抚道:“那怎么办,他现在不想见我,我要找时机啊。”
顿了顿,他将视线移到了邵挽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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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静悄悄,邵挽走在郁危和谢无相中间,前后都不说话,感觉还是怕,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人聊天:“师哥,跟我讲个故事行吗?你不说话我害怕。”
沉默片刻,郁危冷生生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我不会讲故事。”
“那你随便讲点什么,说点什么就行。”邵挽挣扎道,“比如……比如你以前都看什么话本?”
郁危道:“话本是什么?”
邵挽在持续的害怕中又为此震惊了一下:“师哥,你竟然没看过话本吗?小人画,还有街上小贩卖的杂集、异志这些,你都没看过吗?”
见郁危不说话,他打抱不平道:“你小时候一定被管得很严!我生前有个朋友,就被他爹娘死管着,不让他买话本看,还没收了他的小人画!”
郁危慢半拍地回复道:“都没看过。”
话本、小人画……昆仑山上从来没有这些东西。他听的故事,都是明如晦给他讲的。
他不知道对方活了多久,似乎有很久很久,久到山川风物、沧海桑田只是他随口一说的故事,久到一眼望不到头。
讲了什么……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明如晦讲故事很看心情,有时候吓人,有时候好笑,还有时候他自己讲得睡过去了,郁危还清醒地缩在被窝里,沉浸其中担惊受怕地睁眼到天亮。
很长一段时间里郁危一直以为世间所有的师徒都是这样,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不是每个师父都会像明如晦这样,每晚耐心地给他讲各种他从来没听过的故事。
而他的回报,是捅了明如晦一刀。
郁危想,也许自己真的是一个十恶不赦、忘恩负义之人。
他有些出神,直到邵挽又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衣角:“师哥。”
郁危:“干嘛?”
“刚刚叫你好几遍都没有反应。”邵挽担忧地看着他,很诚恳地道歉,“对不起师哥,我不知道你小时候这么惨,也不知道这件事会让你这么伤心……”
“……”郁危道,“滚蛋。”
山里冷,他声音又毫无起伏,如今伴着呜呜的风声,阴森森的,听上去更吓人了。
邵挽打了个寒颤:“要不……要不还是讲点别的吧?”
他绞尽脑汁,瞥了眼前面幽幽的一点光亮,顿时想到了什么,“符咒!对了师哥,你会不会画符咒?能教我吗?”
“……”
“师哥?”
“……”
身后传来几声咳嗽。谢无相好像喉咙忽然很不舒服,开始咳个没完,还把自己咳笑了。郁危忽地停下脚步,回过头,邵挽不明就里,仍然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哪壶不开提哪壶,邵挽在这件事上简直是天赋异禀。郁危默念了几遍心平气和,慢慢道:“我不会。”
邵挽呆住,下意识问:“为什么?”
“想知道?”
“想!”邵挽用力点头。
郁危看着他,冷漠地吐出几个字来:“不告诉你。”
没有什么比这个回答更让人抓心挠肝了。邵挽被堵了个正着,垂头丧气地走了一会儿,还是心痒。他又忍不住旁敲侧击道:“不用符咒,那用什么?”
郁危抬手,一丝银色灵流缓慢缠绕上他食指指尖,像一条漂亮的小蛇,浑身散发着淡淡银辉,缥缈而柔和。
“用这个。”他晃了晃手指。
所谓符咒不过是符纸倾注了灵力的结果。符咒的交易也是灵力的交易。大约几十年前,世间还没有符咒交易的风气,直至后来,十二仙府大肆在人间推行,才日渐风靡。它让灵力得以作为货物流通,弱小者可以借助外力快速强大起来;也让仙府赚得盆满钵满,变本加厉。
然而本身灵力足够强悍的人,压根不需要借助符咒的力量,毕竟这种投机取巧的工具并不属于正统。也鲜少有人知道,最早的符咒只是数百年前明如晦心血来潮,随手创造出来的一个小玩意。它没有无懈可击的防御,没有强悍之极的攻击,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用处——那只是一个简单的小纸人。
在这个符咒满天飞、一纸比金贵的世间,几乎没有人记得最原始的灵力是什么模样,又早就忘却当年白玉京的古神,俯仰之间,一息一动,便可令天地异变,万物轮回。
而郁危曾经见过。
他指尖动了动,灵力倏尔消散。
邵挽看得很惊奇,又问:“是不是比符咒厉害?”
郁危道:“不一定,也要看是谁的符咒。”
邵挽还想追问,一只手忽而搭上他肩膀,修长手指随意垂搭下来,姿态松散,但他却动不了了。
“别缠着你师哥了。”谢无相的声音传过来,他轻笑道,“我比较会讲故事,要不要听?”
已经能看到黑压压的建筑了,不过到村口还有段距离,邵挽来了兴趣:“好啊!”
谢无相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
“从前啊,有一个小孩,很喜欢吃桂花糕。但是他爹娘不让他吃太多,因为牙会坏。”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又慢悠悠地说:“但是很奇怪,每天晚上他都会闻到家里有桂花糕的香气,很淡,但不是错觉。可是每次问起,他的爹娘都说没有闻到。”
邵挽打了个喷嚏,问:“为什么?”
“别着急。”谢无相笑着看了他一眼,语气放轻了些,飘飘幽幽,“有一天半夜,他突然醒了。没有点灯,整间屋子黑洞洞的,他又闻到了桂花糕的香味,比从前更浓,更诱人。”
“他很快就饿了,顺着香气溜出房门,发现这香味是从厨房里传出来的。这么晚了,厨房里还亮着光,推开门,他看见了一根烧了半截的蜡烛,还有满满一盘桂花糕。”
“他忍不住饿,又怕被发现,所以只偷吃了几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