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31)
顿了顿,他低声笑了笑,“至少我觉得不是。”
稳定的节奏被打乱,黯淡无光的结界又忽地亮起来,如此往复了数次才渐渐平缓下来。郁危站在原地,仿佛也看不到自己那明暗变幻得眼花缭乱的神识,半晌,惜字如金地回复了冷静的三个字:“知道了。”
谢无相好笑地看着他。
“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让自己不开心。”他说。
手边的结界又跳跃了一下,变了个色。郁危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变得欢快的神识,愣了一瞬,脸色更不自然了:“……我哪里有不开心。”
话音刚落,他表情忽然微微一变,察觉到什么,压低声音道:“有异样。”
两人同时安静下来,心照不宣地往结界外的人影看去。
昏暗的祠堂里,孟凛的身体像一个融入墙壁的巨大黑影,一步步地挪动着往供桌边走去,然后低下头。
它对着满桌的灵牌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抬起手来,拿起了一根早已熄灭的蜡烛,突然静止了许久。
这样凝滞诡异的画面尤其令人不安,邵挽咽了咽口水,问:“它要干嘛?”
还没问完,那道身影就动了起来。邵挽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被听见了,然而下一秒,他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家伙把蜡烛塞进了嘴里。
一阵沉闷古怪的咀嚼声随之响起,听得人牙酸。随着动作,鲜红的蜡不断沾在孟凛的脸上,黏连在嘴角,染成猩红一片,对方却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
这个过程几乎没有声音,进行得悄无声息,邵挽即使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唰地捂住了嘴,震惊又口齿不清地问:“它……它饿了吗?”
郁危头也不回:“嗯,下一个就吃你。”
邵挽吓得差点飙泪,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吓唬人,缩了缩脖子。郁危目光紧紧凝着孟凛的胸腔,那里,丑陋的肉瘤正兴高采烈地随着蜡烛的吞食而蠕动着,画面恶心又可怕。他蹙着眉忍着看完,扭过头移开视线,道:“不像是在进食。”
谢无相并不意外:“病劫不需要进食。”
过了一会儿,等到塞满的口腔终于瘪下去,牙齿碰撞的声音才停了下来。“孟凛”挪了一步,却没离开,而是拿起了第二根蜡烛,重蹈覆辙,再度放进了嘴里。
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再度响起。若是以往,郁危的耐心必然已经到了尽头,早就头也不回地冲上去快刀斩麻,动手解决掉了麻烦。
但这次不同。
他从前也处理过不少病劫,都不比眼前的这一个棘手和狡猾。短短的时间内,它不仅找到了纸人和孟凛做自己的身体,还会在受到威胁的时候装死,最难以置信的,它甚至学会了模仿孟家的符咒。
孟家对村子动手脚的时候,应该也没有想到它会成长得如此之快,还让自家的两个弟子接连送了命。
“是邪炁。”谢无相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缓声道,“它会刺激病劫的强大。”
郁危问:“哪里来的邪炁?”
谢无相说:“一个人的恨意有很多。”
郁危回过头,看了不远处瘫软在地的木朔一眼。对方年事已高,今夜已经到了极限。脸上的血污早已干涸,他倚在墙边,即使失去了行动能力,仍自始至终都维持着冷眼旁观的姿态。
对孟家的怨恨,最终又成了病劫强大的来源,给村里带来了劫难,未尝不是一种造化弄人。
郁危视线停留片刻,随即走过去,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问:“那时候,你为什么要阻止村民扔掉蜡烛?”
木朔吃力地仰起头,冷冷地盯着他,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他的抗拒也在预料之中,郁危垂下眼,语气淡然地开口:“我知道你不信我,不肯说。没关系,大不了一起死,然后整个村子也等着完蛋。”
“……”
“还有一条路。你告诉我答案,我答应你彻底解决掉这里的病劫。从今以后,你不用再担心村子会受到威胁。”
这的确是木朔最想要的结果,只是他神色依旧布满防备和怀疑,扭头看了一眼在供桌边行动古怪的人影,半晌,沉着脸摇了摇头,比划着写道:“你解决不了。”
“宋清……是孟家的长老,”木朔写,“他也死在了那东西手里。”
写完,他面沉如水,心灰意冷地摆了摆手,看上去似乎已经接受了要死在这里的事实。然而郁危只略略扫了眼地上的字迹,便站了起来,起身时压迫性的黑影随着动作后退了一截,很快,浓墨重彩的黑色又丝丝缕缕缠上衣摆,深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以为他是知难而退,木朔的视线随即警惕地追了过来,却见他面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情绪,从上而下地望下来的时候,视线仿佛带着天生就有的重量,木朔心头猛地一跳,险些被其中巨大的压迫感压得喘不上气来。
向来是只有实力悬殊到一定地步时,才会有这种窒息一般的感觉。哪怕是宋清、乃至那个他只曾偷偷望过一眼的孟家家主,也没能到如此地步。
但只有一瞬间,郁危便移开视线,垂下眼紧了紧袖口。那双黑色的手套严丝合缝地包裹住十根修长的手指,勾出利落的骨型轮廓,他抬手,握住左手手腕,熟练地活动着关节,淡淡道:“试试呢。”
这样的架势显然不只是试试。木朔面色复杂,终于,咬了咬牙,写道:“它害怕蜡烛。”
“害怕,为什么还要吃蜡烛?”郁危问完,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回过头看了停留在供桌边的人影一眼。
那具行尸走肉依然背对着这里,浑身都沾满了黏答答的红蜡,好像不知疲倦地将一根根蜡烛往变形的嘴里塞着。孟凛的腹部因为大量积存的蜡而渐渐鼓了起来,不多时已经如同怀胎的女子一般,看上去违和又悚然。
吃下的是蜡烛,吐出的是蜡油。村里所有染病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如此。
因为害怕蜡烛,所以附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借别人之口,把蜡烛全都吃掉。
“……难怪。”郁危蹙起眉,“它是要把对自己有威胁的东西提前消灭掉。”
太聪明了,这已经不像是一个非人的鬼东西能做到的,反而一举一动都跟正常人别无二样。
只有本体害怕蜡烛,所以还是要将那团肉瘤从孟凛的身体里剥离出来。供桌上的蜡烛所剩不多了,没有留给他们太多时间。
郁危扭头喊:“谢无相。”
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谢无相已经望过来,看了他一眼,替他说完了:“我留在这里,看着他们?”
郁危愣了一秒,点点头。
谢无相微微笑了,语气温和,拒绝斩钉截铁:“不行。”
反差太强烈,郁危一时没能分清他的神情和他的回答,以至于没能立刻做出反应。
“我之前就想问,做你的灵引是不是太轻松了些?”
谢无相露出沉思的表情,“让主人做危险的事情,自己躲在后面,我觉得这样很不好。”
郁危:“……你别乱叫。”
“这是重点吗?”谢无相眼底漫起零星的笑意,“我说了这么多,怎么你只听到了这个。”
其实只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郁危心里慢慢地涌上一股很奇怪的感觉,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会自然而然地护在他身前,抬手时垂落宽大的衣袖,替他挡下鹅毛大雪,亦或血雨腥风。
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侧过脸,低声道:“随你。”
第22章 尘埃落定
满地狼藉,红蜡如同冷却的血液,融入黑暗,凝成一片黯淡的紫红。
供桌上只剩寥寥几根完好的蜡烛,黑色的棉芯散发出一种干燥烧焦的味道。一只手摸索着向那里探去,半空中却猛地一滞,“孟凛”若有所觉,缓缓地回过头。原本空空如也的墙边上,一道挺拔的身影凭空出现,安静而闲适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注视了它多久。
他没有动,“孟凛”也没有动。它小幅度地歪了歪脑袋,发出沙沙的轻响,好像对眼前不明来历的家伙展露出了莫大的兴趣,一动不动地看着,安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