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36)
如果不是那个木雕,他现在还会被蒙在鼓里。
可是没有理由。
谢无相没有理由这么做。
他蹙着眉等对方的答复,未等想明白其中的关窍,却听见谢无相道:“哦,你问这个。”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轻掀眼皮,眼底含着浅淡的笑意,“只是我命里犯煞,五行缺水,天干地支算来,这名字正配我。”
郁危:“……”
方才那点不解犹疑被抛之九霄云外,他干巴巴地问了一句:“是吗?”
谢无相促狭道:“是啊。”
郁危不说话了,凉凉地盯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盯出一朵花来。
下一秒,他忽地转过身,把手中的花往对方怀里一塞,丢下一句“感觉这更配你”,随即果断转了方向,往村长那边走去。
“其他人呢?”
村长正鬼鬼祟祟想偷听两人的谈话,见他突然回头,吓得脚一崴,踉跄着站稳了:“高人的那位师弟将来龙去脉都讲给我们听了,如今正陪木老在我家中休息。”
“孟家的两个人呢?”
“这……”
见他迟疑,郁危又重复了一遍:“在哪里?”
村长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见他态度冷淡,只好又看了一旁跟过来的谢无相一眼。后者笑道:“看我做什么,我脸上也没有写字。”
眼见是求助无望,村长只得坦白道:“村里那几个年轻人,实在莽撞,一时气愤,把人给打了。”
他在前面带路,把两人带到村外不远处的一片荒地。孟白正鼻青脸肿地坐在树底下,脸上有斑驳血迹,原本洁净的袖袍也沾了鼻血。他一身家服已经变得灰扑扑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整个人像只灰头土脸的山鸡。
看见来人,他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尴尬地缩了缩,奈何无济于事。
郁危也没想到他被打成这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孟白张了张口,声音却很低,因为脸肿着,显得有点含糊:“窝不肥孟家了。”
“你想好了?”
“想好勒。”孟白垂头丧气地说,“窝……窝想跟泥萌走。”
郁危下意识道:“不行。”
孟白顿时紧张地抬起头:“让窝做什麽都行!窝知道是孟家对不起泥,但窝……窝从前不知道,现在窝不想跟他萌同流合污了……”
他之所以留在孟家,是因为听说孟家庇护了成千上万的人,那里的弟子潜心修炼,只为破天下劫,解天下难。
但是如今的孟家在他心里变成了一滩烂泥。错了就是错了,他认错,被打也心甘情愿。
“……”郁危不说话了,看了谢无相一眼。后者从善如流:“听你的。”
“你先把他的脸治好吧,肿成猪头,讲话也不清楚。”郁危没好气道。他往孟白身后看了看,神色冷下来,问:“孟凛呢?”
孟白被叫猪头,黯然神伤,没精打采道:“窝萌分开勒。他往山后去勒。”
孟凛伤口处还有他的一缕神识,是当时止血时特意留下的。郁危本打算借此摸透孟家的底细,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尸身的线索,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你先带他回去。”他指了指孟白,对谢无相示意道,“我去找孟凛。”
“你认识路吗?”谢无相缓声道,“山路不好走。”
顿了顿,他还要说什么,却被村长抢了先,后者拍着胸脯,积极道:“高人,老汉对后山不说熟悉,可谓是了如指掌!您要进后山,我绝无二话!马上就能出发!”
郁危顺着他的话,没怎么迟疑地道:“那就这样。”
谢无相没说话,只淡淡看了眼村长,随后垂眸,跟鼻青脸肿的孟白对视了一秒。他没说好还是不好,半晌,微笑道:“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你。”
“他没事。”他语气如常,熟稔地昧着良心道,“不会疼。”
孟白:“……”
话已至此,郁危也没再细究他的回答,点点头,便跟随村长沿着小径往树林深处走远了些。
不知走了多久,他停在一棵枯死的松树下,回头看时,从郁郁苍苍的树影里,看见自己的灵引,千丝万缕,牵连在远处等待的身影上。
一瞬间心里涌上奇怪的感觉。郁危很快回神,随后抬手,抚上了粗粝不平的树干。
神识在空间中水波一样流动起来,他凝神去探寻孟凛的位置。他能感受到附在孟凛身上的那缕神识就在附近,但不知为何,始终踪迹不定。
他全部心神都放在这件事上,紧接着,村长忽然挨过来,小心翼翼道:“高人,有一件事,木老曾嘱托老汉,一定要告诉高人。”
郁危嗯了一声,注意力仍在孟凛的踪迹上,却听村长继续道:“……是有关昆仑山主的事情。”
闻言,他顿了一下,终于抽出一丝心念,拧着眉一心二用地问:“什么?”
几乎同时,发散出去的神识如同一根被触动的丝线,轻微地颤动起来。
透过感应,他看见几里外,孟凛的身形掩没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死了……?
长久以来养成的警惕和防备让他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遽然撤身,同时手中灵力蓄满,毫不犹豫攻向了行动反常的村长。
如同被操纵着,村长抬起脸来,眉宇间涌动着黑气,神情古怪,对他笑了一下,竟然不躲不闪地冲了过来。
紧接着,灵台骤然传来一阵惊人的撕扯力,灵丝颤动,仿佛要被生生拔起——
有人发动了子母结!
郁危的动作僵住,骤然定在原地,手中的灵力再也不能前进半分。
是他忽略了一点。当时收下孟凛符纸、缔结了子母结的,不只是谢无相……还有村长。
而发动子母结,控制住村长又杀死孟凛的,另有其人。
灵引的另一端连着谢无相心口,郁危在尖锐的痛楚中隐约察觉到手中的灵丝动了动,似乎是另一头的人影察觉到什么,往这望了过来。
一秒的时间已经足以拖延他的动作。他没办法考虑更多,只剩下了两个选择——护住灵引,确保谢无相不被子母结操控成为傀儡,或是放弃他,来保全自己。
收回手的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刹那间周身灵力疯狂运转,视线被一片纯粹的银白取代,彻底稳住了岌岌可危的灵引。
下一刻村长掌心的黑气没入他的眉间。不过眨眼,郁危便浑身如坠冰窖,紧接着,手指关节变得迟钝起来,仿佛正在被逐渐冻僵。
他下意识去摸怀里,那张谢无相给他的护身符,却摸了个空,似乎是在先前的打斗中弄丢在哪里了。
郁危站在原地,缓了几秒,随后一个手刀打晕了失去控制的村长,把人往地上一扔,便往外走去。
没走几步,他忽然一个踉跄,腿上没了力气,毫无征兆地向前倒去,却没有栽到地上,被人一把接住了。
变故只是眨眼的事情,谢无相却来得这么快,若是平时,他一定会察觉到不对。但此时他没有力气想那么多了。微微变快的呼吸不断拍打在颈侧,郁危从对方肩头抬起脸,深入骨髓的冷意让他的手指下意识地颤抖。他看着自己的手,反应了一会儿,才迟钝地叙述道:“我好像中招了。”
谢无相出乎意料地沉静,没有丝毫慌乱,只是摸摸他额头,话中带着令人心安的味道:“没事。”
小腿失去了知觉,使不上力,郁危只能维持着靠在他身上这样一个姿势,尽管那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拥抱,只是冰冷,没有任何暖意。
这个关头,他脑中竟然还闪过了“丢脸”二字,于是慢慢地把头埋了回去,不动了。
“我刚刚救了你一命……”郁危含糊着说,“你要还我。”
闭眼前的一刻,他听见整座山林哗然作响,仿佛有无穷无尽的风呼啸而入,将天地间的污秽荡涤殆尽,清洗至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