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46)
软化的墙壁不知何时渗透了水迹,水渍飞快地扩散,将整堵墙洇成了深黑。邵挽傻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谢仙长不慌不忙地打理他的衣服。后者依旧慢条斯理,垂着眸将手上沾到的粉末擦净了,理了理衣摆,又将袖口折了两折,露出一截干净的腕骨。
邵挽看得心静了下来。不知为何,他觉得对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格外赏心悦目,也格外安人心神。
简直像有种魔力,让他莫名坚信,谢仙长一定有办法——
然后他便看见谢无相扶住门框,毫不犹豫转身就走。走之前想到什么,抬起眼有些莫名其妙地瞧了瞧他,问:“还不跑?”
邵挽:“?”
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被一把拎住了,像拎小鸡仔一样拎到了谢仙长眼前。邵挽都没看清谢无相是怎么做到的,鬼已经被拉着跑出去数米,慌乱道:“谢仙长……谢仙长!”
谢无相跑得飞快,边笑边回:“嗯?”
邵挽后脑勺一阵阴冷潮湿,好几次都有水滴到他的头上。他回头便看见秋娘那张肿胀又扭曲的脸,吓得叫起来:“为什么秋娘一直在追我们啊?!”
谢无相道:“因为她很喜欢你。”
邵挽压根分辨不出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边跑边哭:“谢仙长你不要再吓我了!我、我跑不动了,真的真的跑不动了……你、你能不能打过她呀?”
他听见谢无相很轻地叹了口气,紧接着身体一轻,被人抱了起来。
“打不过。”谢无相气息平稳,速度未减。他语气轻描淡写,甚至还带了点笑,“所以快跑。”
“……”
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沉沉压了下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几乎压着头顶,邵挽不敢想象如果被碰到了会发生什么。到了最狭隘逼仄的地方,谢无相不得不弯下腰,穿行过去。
下一秒,邵挽肩上忽然一重,一只冰冷惨白的手紧紧扣住他的肩胛,极为刺骨的寒意瞬间攫取了他的全部感知,只听见秋娘尖声嘶吼道:“还给我——”
“容儿,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她的皮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挣扎着呼之欲出,目光森冷阴毒。
邵挽惊呆了,盯着她的脸,连求救都忘了。
“回来……”声音忽然弱了下去,近乎哀求。
对上秋娘双眼的那一瞬,他心底莫名翻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恸,如被摄魂,怔怔地,失神地朝秋娘伸出手去。
就当他的手指快要碰到秋娘时,突然被人扣下了。谢无相淡声道:“滚回去,徐容。”
话音落下的一刻,邵挽感觉到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僵住了。他愣了一下,抬眼看向秋娘,却撞见了后者眼中一刹那爆发出的极深的恐惧。
嘭地一声,原本追杀他们的诡异线条猛然炸开,与那枚黑色骨钉一样眨眼化为了齑粉,刹那间纷扬如雨,秘境破开,月色流淌。
那些压在床下,密密麻麻的符纸忽地像被风扰动一样,唰啦啦响成一片,下一秒,便被齐齐撕扯成无数碎片,在疾风中被卷着盘旋到空中。
“徐容。”谢无相站在风中道,“装够了吗?”
秋娘如被定身,站在满屋翻飞的符纸碎片中,一动不动。
谢无相又道:“明明是活人,却要扮作鬼,是为了什么?”
飞扬的符纸纷纷扬扬从他面前飘落,他却没看一眼,只是笑意不显地望着对面的人。
“……你如今,也要求长生么?”
短短几句话,邵挽已经惊愕得无以复加。他看着对面神情冷漠的秋娘,怔愣开口:“徐容……那不是秋娘的孩子吗?”
谢无相道:“你眼前这位便是。”
不是鬼,而是人。
不是秋娘,而是徐容。
这样的事简直闻所未闻,邵挽脑中变成了一团浆糊,木讷地点了点头:“哦……”
被他逗笑,谢无相微微侧目,想起什么,道:“接下来的事不便你听。”
他抬起手,点了一下邵挽的眉心,后者顿时一阵困倦难抵,晕晕乎乎地闭上了眼睛,趴在他肩头睡着了。
一日之间,这身体灵力透支太多,谢无相压低声音咳了几下,这才抬起眼,望向对面的徐容。
面容浮肿,体态变形,披头散发,早已教人分辨不清对面之人的本相。徐容已然停下攻势,神色不善又警备,寒声道:“你怎么发现是我的。”
他此时退去伪装,嗓音不再似女子纤细轻盈,而变得低沉沙哑,像只湿淋淋的水鬼。面无表情时,眼底青黑让他显得更加阴沉,也更令人汗毛倒竖。
“要发现也不难,只是你用这副形容唬了不少人,骗得他们相信你是鬼。”谢无相看他的神情却并没有任何变化,仍是对待常人的平和,道,“但倘若静下心来,就能发觉你身上活人的气息。”
“你说得倒是容易。”徐容鬼气森森地冷笑一声,“从前仙府来的那些个废物,还不是照样被我吓得抱头鼠窜。”
“这便是其二。”谢无相不紧不慢道,“掌柜说,仙府的法事对你无用。那是自然,因为仙府的符咒对付的是鬼,对凡人无用,所以无论做多少场法事,都对你没有影响。”
徐容一滞,眉间戾气愈盛。他此时不再刻意扮作鬼身,情绪外显,终于能瞧出些青年俊美阴柔的轮廓,看起来的确更像活人了。
“其三。你在扮作秋娘与邵挽相处时,对其中的细节了如指掌。这些事,除了幼时的徐容,还会有第二个人知晓吗?”
谢无相淡淡一笑。
“你就是十多年前消失不见,下落不明的徐容。”他缓声开口,“为了不被怀疑,因而抛弃肉身,扮作了秋娘死后的模样,扮成了鬼。”
“借寻子之名,掳来他人之子,让他们吃下还魂钉,为你母亲——”
地上的符纸被踩上了泥,谢无相弯腰拾起半张,静静地看了那上面的符文半晌。下一刻,他手里的符纸无风自燃,在徐容阴沉的注视下,沦为一滩焦黑的灰烬。
“——借寿。”谢无相道。
徐容依旧是那副阴恻恻又鬼森森的模样,事到如今,他周身仍是挥之不去的井水腥味,冰凉像一团笼罩不散的死气。即便被当场戳破,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却在听见“还魂钉”时神情巨变。
“你是谁?”他紧皱眉头,“为什么知道还魂钉,又为什么说那是你的东西?”
“为什么要找过来,坏我的事?”
谢无相轻轻一哂。
“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
他说着,摊开手心,一枚石头安静躺在掌中,看起来普通而不起眼。但徐容却忽地静了下来,直勾勾地盯死了那块素石。
“不知道你是否认识。”谢无相语气杳无波澜,久违地开口念出那两个字,随意如寻常,“他叫句容。”
徐容浑身一震。
仿佛隔着渺远的光阴,在巍峨宫墙之上,一道久远得看不清身影的人背对着自己站在九重飞檐下,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若有所感回过头,最是寻常地唤道:“——句容。”
后面对方说了什么,已经淹没在无数个消磨蹉跎的日月中。只是在他张口的一瞬间,声音与现在完全重合。
徐容极为缓慢地动了下眼珠,像被提线操纵的木偶,视线迟钝地移到了谢无相脸上。
——水中月,镜中花。
月光似一层皎洁薄纱,隐晦而迷蒙,一寸寸覆在对方身上,将墨色长发染成柔和的银白。早春的树枝疏影横斜,自他脸上一晃而过,光影交替的一霎,如镜花水月,从暗处摇曳生出惊心动魄的本相来。
白玉京最后一位古神抬起眼来,银发蓝衣,淡色的眸映着人间满月,依旧是数百年前的无双风姿。
他淡笑道:“许久不见。”
浑身肆虐的阴鸷与鬼气如被人按下定格,徐容整个人忽地沉寂下来,眼中的杀意和偏执潮水一般退去,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