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78)
还未开口,森冷的声音已然响了起来——
【楼九,你这个满嘴谎言的杂种,我还真是低估了你啊——】
从将第一瓶符水扔进大火中时,就应该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郁危面无表情地道:“什么意思。”
被他激怒,楼涣陡然戾气横生:【血是假的。你从前跟我说的那些药方,恐怕也是假的吧!】
【楼九,你真是好本事啊!】
郁危抓着符纸的手不自觉收紧,半晌,很淡地笑了。他向来很少会有这样的情绪,笑的表情更是没有,楼涣不由也迟滞了一瞬,紧接着,便听见他再也懒得装,笑着嘲讽道:“血是我的,我师尊的你们不配用。”
“你不信我,又不会便宜别人,只会找楼家的人来试。”郁危平淡开口,“只是忘了提醒你,我的血有毒,我是卑贱的药奴,死不了,可仙府楼家的长老们不一样,所以,我猜这次楼家应该有人受不住毒性,一命呜呼了吧。”
那头静止一秒,紧接着,楼涣勃然大怒、杀意凛然道:【楼九!你找死!】
郁危嗤笑一声:“还没完呢。那些药方也是我瞎编的,虽然不比你逼药奴吃下的东西,但也不知道后果如何。”
顿了顿,他声音阴冷下来:“只可惜,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每一个字都裹着冰冷不作假的恨意,传进楼涣的耳中。一股刺骨的冷和后怕之情蹿上天灵盖,他那冲天的怒意一滞,口不择言地骂道:【疯子!当年我就不该听那个人的话,我就该亲手杀了你,永绝后患!】
郁危忽地皱了下眉,一种莫名的预感直直拽着他的心,沉了下去,厉声追问道:“谁?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他无端焦躁起来,符纸的边缘被他抠出一道血痕,指节用力到泛白,哑声问:“这些事,都是他要你做的吗?送我上山,也是他的意思吗?!”
楼涣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沉默半晌,随后冷笑一声。
【楼九,你想在昆仑山留下来,不择手段地要攀昆仑山主的高枝,那是不可能的。】他不知想到什么,平静下来,不以为意道,【怎么,你觉得讨好了他,就能解你身上的毒吗?】
郁危表情没变,手指却慢慢收紧了些。
楼涣冷笑一声,满含恶意、一字一顿道:【实话告诉你吧,你那日灌下的,根本就不是毒。】
【——而是地底下那个恶神的血。】
郁危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的伤口已经愈合,青色的血管突兀明显,随着血液流过,缓慢地搏动。
【这世上,无人能解。】
“……”
月西斜,竹影纷纷扰扰,遮在他脸上,将神情掩得晦暗不明。
楼涣继续道:【不过,只要你收回心思,乖乖帮楼家,以后每月缓解的药物不会断……】
话音未落,郁危忽然厌烦地打断道:“为什么是我。”
“等我毒发死了,你们再选一个会乖乖听话的人送上山,这样不好么。”他漠然开口,“还是说——”
“别的人,你们送不上来。”
传讯符无可回转地安静下来。
那头声音一滞,随后楼涣不可思议,猝然追问:【你不想要解药了吗?!你想清楚,没人救得了你,只要毒发,你必死无疑——】
郁危不冷不热地等他咆哮完,垂下眼,淡淡地道:“我不要了。”
只要楼涣还在盯着他,只要他还在山上一天,他所珍视的一切,就会陷入危险。
所以他不要了。
……他要彻彻底底地断干净。
郁危拔出刀,寒光灼过眼底。他面无表情,一刀砍在符面之上!
轻薄的符纸出现了一道轻微的划痕,与此同时,他脑后如被钝器重击,突如其来地一阵剧痛。
楼涣终于反应过来,倒吸了一口冷气,恼羞成怒道:【你怎么能不要?你怎么敢不要?!】
郁危不予理会,看着符面上几乎肉眼难辨的划痕,毫不犹豫地再次挥刀刺下。
每多划一刀,上面的划痕就会更深一分,整张符纸隐隐有了碎裂的迹象。他咬紧了牙,挥刀的力度一下比一下狠,痛出的冷汗凝成珠,顺着鼻梁落下,滴在微微发颤的指间。
楼涣的喊声几乎破音:【楼九,你这个疯子——】
下一秒,符面一霎爬满蛛纹,倏地无风自燃,在幽绿火光中彻底化为飞灰。
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郁危手中的刀脱手滑下,当的一声,砸到了桌面上。
他望着空荡的桌子,面上一瞬间有些茫然的空白,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失神许久。
这样对吗?
对吧。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汗湿的衣衫紧贴着身体,郁危将中衣领口扯松了些,疲惫地收了刀,重新把自己塞到床上。
枕间还有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很清很淡,像山间萧萧的长风。
只是这气息的主人如今不在山上。他回山的时候,便被椿告知,对方在竹舍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醒过来,就去了南海,最早要明日才回来。
郁危扯过被子,抱住,翻了个身,被沿却带出一样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
他目光望过去,微微一愣。
是他做的小布偶,但却不是“明如晦”,而是从各方面来说都要更歪歪扭扭的“郁危”。
因为用的是剩下的材料,原本塞给“郁危”的棉花不算多,小布偶扁扁的,像是饿扁了肚子。但不知道谁动了手脚,现在的“郁危”被人塞了满满的棉花,浑身都圆鼓鼓的,看上去就很好捏。
它原本在床上躺得好好的,还被贴心的盖了被子,结果遭人一拽,整个小布偶都歪了一下,滚到了床中央,这才被郁危发现。
他抓起霸占大床、胖了一圈的“郁危”:“……”
明如晦把它放在这里,也不知道是想干什么。郁危坐起来,从枕头里摸出藏在其中的“明如晦”,把两个小布偶拎在手中,看了好久。
半晌,他试探地低声问:“你在听吗?”
小布偶呆呆的,没有回应。
郁危也不觉得对方会听见。他慢慢地说:“我想你了。”
风动竹叶,潇潇飒飒,两个小布偶的身体被吹得左右晃悠了两下,然后又停住了。
郁危把它们放在自己身侧,学着明如晦的样子给它们盖好被子,然后躺下。
他陷在熟悉的气息中,呼吸之间都被盈满,仿佛自己也是被充满棉花的小布偶,浑身软绵绵的,提不上力气。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的一瞬间,疲倦便翻涌上来,强挣的一丝清明被吞噬殆尽,陷进黑甜的梦乡。
……
那两杯灌下的冷水不知为何,在后半夜发作起来。
浸透了冷汗的中衣被风一吹便发凉,分明抽去了单薄的热量,却有一股难捱的潮热,从心脏烧到四肢,烧得皮肤发烫。
郁危将额头抵进枕间,微微张开眼缝,迷蒙的眸光还带着不清醒的睡意,然后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被褥间,压抑住了发颤的喘息声。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体会偶尔在半夜变得不正常起来。最开始郁危以为是中毒后的副作用,一连许多天都是精神高度紧张,生怕被明如晦发现异常,还会胡思乱想,想自己是不是得了绝症要死掉了,想得睡不着觉。
后来他在无名小地摊上,被摊主哄骗着看了《颠鸾倒凤心经》,才知道这是人皆有之的事。
他缩在被子里,埋首在枕间,呼吸乱序,模模糊糊冒出一个念头。
——明如晦的气息太重了。
想到这里,他挣扎着掀开被子,爬起身,摸到桌边,习惯性地又倒了几杯冷水。
明天要将整张床都换掉。
郁危仰头灌下最后一杯凉水,烧到心肺的热意才终于被浇灭。他冷得发了个抖,放下杯子时,却毫无预兆撞见了门边站着的人影。
他刚才在想的人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目光安静地扫过他额发间的汗珠,顺而滑落到下颌的水珠,两者都在月光下晶莹发亮,像点缀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