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123)
高个鬼差脸上意满之色还没浮现,便听他温声继续道:“你们不放他出来,那我进去好了。”
说完,他将手里的毫笔随手一扔,摔在八角桌上,发出重重的咔哒一声,惊得两只鬼差眼皮一跳。
高个鬼差傻眼了一秒,大喊道:“轮回司重地,不可擅闯!”
擅闯者恍若未觉,轻车熟路地绕过了队伍,继续大步往漆黑大门前走去。
“站住!胆敢擅闯者,罪同厉鬼,魂飞魄散!”
高个鬼差扬高了声音。
“不仅如此,你擅改阴阳册,理应罚去做十年的苦役呃呜呜……”
还没说完,它的嘴巴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缝到了一起,瞬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能呜呜着瞪大了眼睛。与此同时,明如晦扬起的右手中,两指间夹着的符纸正在飞快燃烧,他无心理会身后的乱象,只是垂眸看着面前那扇紧闭的门,说:“别吵。”
很简单的命令,两个鬼差却顿时动弹不得,僵在原地,一句话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动作流畅得仿佛步入自家门户,毫不迟疑地推开门扉,从容步入其中。
两只鬼差呆若木鸡了足足十秒的时间,同伴才回过神来,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打手势:发什么呆?!快去抓啊!真等他闯进去坏了规矩,段公子活剥了咱俩的皮!
高个鬼差表情格外难看,一把抓过名册,哗啦啦一通翻。
近几日入鬼界的鬼魂,姓甚名谁,都在这里了,它就不信找不到——
下一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高个鬼差手一抖,手里捧着的东西砰地掉回了桌上。
两只鬼嘴唇翕动,心惊肉跳地瞪着纸上渐渐模糊变形的几个字,紧接着,眼睁睁看着它纠缠变为一股墨色的烟,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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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罪台。
外来者突兀的闯入就像是一块石头沉入了水里,还没来得及水花四溅,就被汹涌的水流再度包裹其中。
明如晦一脚迈入,地面霎时软陷下去。伴随着轻微的震颤,数道细腻的波纹迅速向四周荡漾开去。
安静下来后,沉闷的捶墙声变得清晰起来,被困在里面的少年声音濒临崩溃,带着哭腔地喊道:“……放我出去!求你了,放我出去吧!”
明如晦循着动静望去,看见了楼三十一的身影。他跪在一堵墙前,似乎被魇住了,五指紧握成拳,毫无章法、只剩下了身体的本能,拼命地捶打着面前的墙壁。
明如晦走到他身后,同样抬头看了看这面墙壁,什么都没有。
楼三十一对周围的变化恍然未觉,依旧胡言乱语地说着什么。明如晦敛眸,正要把对方从地上拉起来,下一秒,若隐若现、断断续续的痛苦哭声,传入他的耳中,几不成音:“求、求求你们了……放我出去吧!我要去昆仑山请仙君救救楼九……他快要死了……”
恍若耳畔落下一道惊雷,明如晦指尖一颤,听见自己的心跳重重一顿。
“快来不及了……”
哭声和风声交织成汹涌的潮水,猛烈地涌入他的耳畔,撞击着钝痛的心口,发出空洞的嗡鸣——
“人死了,就会变成鬼。”
……为什么会死?
“他的尸身丢了。”
……怎么会丢了?
“徘徊于世的鬼魂,是心事未了。”
明如晦维持着伸手的动作,一动不动静止了良久,才很缓地眨了一下眼。
周围的景象飞快地变幻更迭,他看到了楼三十一眼中的魇。
……又或是他不知道的、属于郁危离山后那五年的魇。
他看到郁危套着宽大的斗篷,冷着脸和卖包子的小贩讨价还价;看到他追赶抢了自己钱袋的乞丐,然后不爽地把人揍了一顿;又看到他灰扑扑地坐在树林里,用生起的篝火烤刚刚滚进沟里抓来的山鸡。
看到他饿着肚子,却在路过供奉着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的庙时,挤进人满为患的庙堂。
看到他用所剩无几的铜板买了香,又从不许愿,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它烧完就离开,然后因为花完了买包子的钱,干巴巴地啃番薯。
看到十二仙府对他喊打喊杀,不得不日夜颠簸辗转;看到他被迫学会了易容,对着水缸里自己变丑的倒影嫌弃地皱眉头;看到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笨拙地给自己包扎伤口。
看到他救下一个叫做楼三十一的小孩,手臂上同样刻着楼家的奴印。看到他像曾经那样,教楼三十一用筷子、洗脸沐发,唯独写字还是一塌糊涂。
又看到每一年仲秋月圆,他总是披着月色,准时地出现在昆仑山脚下,把从天南海北囤来的奇珍异草一股脑堆在山门口,然后在一步之遥的树枝上安静地待一整夜。
……等什么呢?
是等从前的那个人,在满山碧色中牵着他的手,领他回家吗。
为什么他没有早点醒过来,为什么要留郁危一个人在未知中捱过漫长的五年,为什么要让他等。
那等不到的那些日子呢?
看到紧闭的山门的时候,看到精心准备的药草无人问津的时候,会以为是他的师尊不要他了吗。
密密麻麻的刺痛如同千万根细针,无情地扎进心口,明如晦忽然抬手,捂住嘴唇,闷闷地咳嗽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无知无觉地松开手,垂眸看着掌心染上的血色,良久没有反应。
郁危临死前,一部分记忆化作了魇,纠缠留在了楼三十一的身上,只是也已经残缺不堪,到这里就断掉了。或许是不想让他找到,所以才躲在了与他毫无交集的人身上,却忘了他们的神识同根同源,这世上只有他能看到。
那些不在魇中的经历……应该早已经回到了郁危的记忆里,而在这些记忆里,昆仑山占了最大一部分。他刻意忘掉了自己受过的苦,只一心一意地记着所有对他的好,记了很久。
明如晦很轻地闭了下眼睛。
无数个魇自身旁烟消云散,只剩下了最后一个。
周遭的景色扭曲更迭,熟悉的地板自脚底延伸,炉火升腾,轻烟缭绕,变幻成澹雪小筑的模样。他抬起头,看见了郁危。
他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面色有些苍白,又垂下眼,恍惚着看了看自己的手。
明如晦看见他的手背上,有一只未睁开的眼睛,是还未成型的神相。
他的心底忽然涌上一阵前所未有的不安,仿佛快要失去什么东西,愈发剧烈,近乎心悸。明如晦下意识喊道:“郁危!”
可眼前的人什么也听不见。
他看见郁危怔怔地、一步步地向后退去,几不可察地颤抖着捂住了自己的神相,然后在某个时刻惊醒过来,毫不犹豫推开门,头也不回地仓皇逃离。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他听见雨声很大,掩盖住了所有其他的声音,看见郁危屈腿坐在浴桶里,死死咬着手臂,眼睫一片潮湿,垂眸用尖刀一点点将自己还未成形的神相剜了出来,又忍着痛包扎好伤口,直至虚脱,浑身是血地抵着桶壁昏睡过去。
明如晦走上前去,想要抱起他,手却穿过了一片虚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下一秒,看见一滴水从眼前人的眼角滑落,穿透他的手,砸在木桶里。
郁危很小声地喊:“师尊。”
明如晦顿住。
郁危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蹙了蹙眉,又喊:“师尊师尊师尊……”
每喊一声,这个魇就变得透明一分。明如晦半跪在旁边,抓着他的手,应了很多声,直到魇彻底消散,手里彻底空落下去。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一动不动了许久,似乎仍未回神。
楼三十一的哭求还在继续,眼底满是恐慌和绝望:“求求你,救救楼九,救救他……”
……郁危出什么事了?
“他说昆仑山上的仙君伤势很重,他把费了很大力气找到的仙药给了我,让我送到山上……”
明如晦的思绪变得前所未有的混乱,杂乱无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