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130)
于是明如晦给了他一个机会,不紧不慢问:“还有别的吗?”
郁危偏开脸,果断撒谎:“没了。”
嘭!机会没了。
明如晦静了静,随即抬手在他后|腰|以下的位置毫不留情地拍了一巴掌,隔着水也能听见“啪”的一声闷响。被这样一下毫无预兆地打了屁股,郁危应激一般浑身一抖,陡然扭过头来,似乎难以置信似的,整只鬼都有些僵。
不等他反应过来,明如晦温声道:“又说谎。”
郁危手指紧了又松,咬牙道:“你说不记得的。”
“不记得。”明如晦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平淡道,“就这些,没有看到谁淋雨发烧,也没有看到谁受了伤不好好包扎,更没有看到谁剜自己的神相。”
郁危:“……”
那就是什么都知道了。
他哑口无言,下一秒,埋在他发间的手指动了动,随意地拨了下他的头发。明如晦温沉的嗓音伴着水流声响起来:“跟我说说,还有什么是已经记起来了,却还要瞒着我的?”
郁危抬头,硬邦邦地跟他对视,张了张口:“没有了。”
在鬼门阵时,他被藤蔓刺穿手腕脚踝,牢牢束缚于阵法之中,被迫回溯起那些事情的时候,灵丝相通,对方从那时起,就已经全部知道了——知道他是如何丢了命,如何化成鬼,如何失去了记忆。
所以他才会在意识朦胧时感觉到落到脸上的一滴泪,所以那不是错觉。
但是他没想到对方会因此而陷入魇中。那个魇太过真实,太过庞大,甚至将整个轮回司都牵扯了进去——但他却被结界严严实实阻隔在外,因为明如晦不想他进去。
直到那几道天谴削弱了对方的神力,削减了结界,他才得以冲破阻碍闯进去。
大概能料到对方会动怒——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郁危低下头,闭了闭眼,问:“那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要生我的气吗。”
“重来一次,”他平静地道,“我也还是会这么做。”
“我才不信什么世道轮回,旧神作古,什么注定什么无解。我就要你活着。生神要是没了,这人间也要完了,也没必要不人不鬼地留着,所有人都下地狱好了。”
他神情一片冰封霜雪般的冷淡,还带着些占有欲强的阴郁。明如晦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本来就不算多么生气,如今就只剩下了心疼,没怎么用力地捏了下他的耳垂,似乎叹了口气,说:“从哪里学的,这么无法无天。”
郁危眉心蹙着,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你。”
“邪炁缠身时,你要我杀了你。”他说,“是因为你早就觉得自己会死,也没打算活下来。”
“很久之前你就觉得这世间已经无趣、枯燥,了无所念,但是后来却意外遇到了楼涣,又意外把我领上了山。其他人的归宿你都有安排,但是独独没有想好要拿我怎么办,所以才暂时压下了这种念头。”
“直到你把我养大,你觉得我已经足够独当一面了,所以你又要走,是不是。”
其实心里早就有过答案了。但每每望向对方心口那一抹微弱的炁,看到他亲眼目睹自己被世人取缔,神情依旧如常、一如往日温和时,感受到清晰心跳缠绕上手指、抵在指尖,下一秒却变得模糊遥远时,郁危还是会本能地浑身发冷,想要挣扎着抓住对方的手。
于是他抓握住明如晦的手臂,晃了晃,五指指节都有些泛白,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是不是?”
明如晦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被他紧紧拽在手心,仿佛能透过灵丝感受到他浓重的不安,怔了一秒。
他的确对这尘世兴味索然,了无牵挂,也知道世间无数,筹谋计划,妄图顶替取代他。他只是不曾理会,散漫将这些人的动作看在眼里。
旧神作古,会有新神飞升。他独自一人在世间太久,已经没有什么要记住的人,也没有什么还记得他的人了。
理应走的。明如晦难得漫无目的地想,他本来是打算走的。
可是后来,他有了牵挂,叫做郁危。仿佛是这段枯燥无味的漫长岁月唯一的一抹缘结,一丝缘线,把他牢牢地牵住了,从此,有了留下的理由。
他垂下眸,撞进郁危被蒸出濛濛一层水汽也不肯闭上的黑色眼睛里,轻笑了一声,捏了捏他的脸颊。
“有个人不惜用自己的命也要换我的命,我怎么敢辜负他。”
“早就不走了。”他很慢地说,却很清晰,落入对方的耳中,“从前,现在,以后,都不会走了。”
【Σ(⊙▽⊙"这里是小猫抱人和亲亲(*^▽^*)】
分开的间隙,郁危气息不稳地开口:“你答应了……你不许走,我会把你的伤养好的。”
明如晦在他执拗的视线里,温声开口,安慰道:“不走。”
郁危又伸手去够他的衣襟,却被他捉在手心,后者说:“脏,别碰。”
郁危仰着头,视线从被水汽熏湿、被迫眯起的眸中扫过来,抿了抿唇,随即绷着嗓音道:“那你和我一起洗。”
……
其实小时候明如晦也给他洗过澡,要么是因为他走错了路滚进了泥巴沟里变成泥人,要么是因为他和山底下别的小孩打架变得灰头土脸,对方笑完了,就把他领到后山的泉水里,所有抗拒挣扎都无效,万人敬仰的昆仑山主会十分无情地把自家徒弟洗洗干净。
就像现在一样。
郁危睁开眼,望着对方近在咫尺的面容。
半扎起的长发随意地一挽,垂在身后,闪着细碎的银白光亮。水汽蒸湿了对方的面庞,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散漫柔和,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那般。
……
意识到这一点,他头皮一阵发麻,抓在桶沿的手攥得更紧了。
紧接着,又被明如晦一根根|掰|开,捞进手心,十指交握掌心相贴,对方眼底带着浅淡的笑:“别把浴桶按碎了。”
郁危身形有些不稳地直起|腰,一手撑在他心口,居高临下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对比鲜明的两颗小痣水|淋|淋的,点缀在雪白的颈边,他就像一幅没有人气儿的画,此刻却变得几分生动起来。
但他其实脑袋已经不太清醒了,垂着眼,吐|息断断续续,话也说得乱七八糟:“……别人的师父不教徒弟这些东西。”
明如晦闻言微微歪了下头,肩|背放松地倚在桶壁,银白清冷的一头长发散在肩后,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我也不教。”他说,“你是例外。”
该教的,不该教的,都教过一遍了。纵容对方,予取予夺也不下一次了,睡觉要哄着,磕了碰了会心疼,去哪里都念着,下山时看到有趣的小玩意第一个念头是对方喜不喜欢——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对什么人牵挂至此。
“要学吗,”他眼底泛着星星点点的笑意,“歪歪。”
【Σ(⊙▽⊙"这里是教学过程(*^▽^*)】
水声如潮,撞在耳边。
明如晦教他学什么的时候,从来都是亲身亲历,写符是,种灵引也是。郁危死死闭着眼,与他十指相扣,听着耳边分明语气温柔如常、却根本只能让人走神分心的训诫教导,终于忍不住,恶狠狠地、十分大逆不道地捂住了他的唇。
不尊师重道也无所谓了,他不想学了,很不讲理地反了悔:“不许说话,我自己来。”
明如晦似乎也不意外,不显笑意地嗯了一声,郁危便就着这个姿势把他按倒,拧着眉,勉强照着对方的话,沉心静气,缓慢沉下身去。
下一秒,门外毫无预兆传来咚咚咚三声敲门响,纸窗映出一个人的影子,是陆玄一吃力地抱着一摞子画轴,气喘吁吁,扬声喊道:“有人吗?我来送东西!”
“……”
【Σ(⊙▽⊙"这里是歪歪被敲门声吓到咬师尊(*^▽^*)】
这边没有人开口,那头陆玄一又敲了敲,道:“有没有人啊?乔影说是你要的画!……咦,不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