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6)
“所以我才担心!”邵挽六神无主,“师哥,他会不会是来砸场子的?我们要不要通知当地的仙府抓人?”
郁危:“……”
“我来稳住他,你去找人,怎么样?”
“……”
“师哥?”
“……”郁危表情凉凉地睨着他,说,“假的。”
“啊?”
“他是假的。”
邵挽傻眼了:“假的?……你怎么知道?”
这要怎么回答?郁危和他对视半晌,镇定地冷笑一声,道:“我见过真的。”
“震惊!”小鬼头呆了一秒,立刻八卦地凑上来,“那他什么样啊?”
郁危往神坛的方向一瞥,评价道:“反正不会是江湖骗子的模样。”
没成想“江湖骗子”也正抬眼往这边看来,紧接着站起了身。郁危怀疑他是不是听见了有人说他坏话,要来找自己算账,干脆双手抱臂等着。
现如今他声名狼藉,又遭人追杀不休,寻常百姓可能尚且不知,但十二仙府内却已经传遍了。这个节骨眼上假扮他的身份,不是缺心眼就是另有所图。
他暂时没有揭穿对方的想法,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十二仙府从前鲜少有人见过他,知道他相貌的人少之又少,因而有这么个家伙大摇大摆地在仙府的眼皮底下帮自己拉仇恨最好。这样他能藏的时间越久,越有可能找回丢失的那具尸身。
脚步声将思绪拉了回来,郁危掀起眼帘,望向走到身前的人,神情并不算多么友善,甚至可以说是审视。
冒牌货却似乎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冷淡,姿态坦然而随和,微微一笑,随后向他伸出手来,摊开掌心。
鬼没有呼吸,但人有。靠得近了些,他说话时的呼吸倾洒下来,被染上霜雪的沁凉。
“能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看看吗?”
那团东西被扇了一巴掌,原本已经安安分分,瘫成烂泥不动了。此时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又尖啸着扭曲起来。郁危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把它牢牢捏在手心,有些冷淡地问:“做什么。”
这着实不像是一个和和气气的开场。村长很有眼力见,迈着小步跑过来,对郁危解释道:“高人,这边这边,这边说话。”
两人走远了点,村长本想抓住他的手情真意切地恳求一番,结果想起这位是“黑虎山老祖”的大弟子,又怂了,老老实实站在原地说:“高人,那位郁仙长法力高深,是特意为我们村的疫病而来。我们全村上下就指着郁仙长了!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郁仙长”这三个字,郁危就眼皮跳个不停。偏偏罪魁祸首还一脸云淡风轻,面对村长不留余力的夸奖也不见丝毫羞赧惭愧之色,微笑回望。
装的还挺像个人。
郁危问:“什么疫病?”
“不好说,很邪门。找郎中看了也没用。”村长愁眉苦脸,“这疫病实在太厉害,才这么短短几天,已经有十几口人染上了,完全就是回天乏术啊。没有办法,我们剩下的人全都搬到了山南,再也不敢回去了。”
“不仅如此,那症状也格外吓人。”
听起来并不是简单的瘟疫。郁危淡淡道:“所以你就信了那个姓宋的修士?”
“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今日亲眼看见了这庙里的古怪,兴许就和村里的病有关。”一声叹息,连带着自始至终强撑着的腰杆垮了下来,村长低声哀求道,“高人,不管什么办法,老汉我也总得试一试。”
郁危道:“那也要选对人,不然,只会越弄越糟。”
平常人分辨不出真假,他倒是可以试探一下。
那人正懒洋洋地望着窗外雪景出神,见郁危看过来,冲他笑了一下。
然而郁危冷面无情,盯着那位“全村的希望”,语气不善地开口:“就你叫郁危?”
发展不太对劲,村长吓得一哆嗦:“两位……认识?”
他要长得再凶神恶煞一点就变成挑事的了,不过现在唬人也是很管用的。郁危继续演好恶霸形象:“认识。久闻大名,听说你很有本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之所以这么说,是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倘若心虚的,多多少少都会露出马脚。哪怕只是一点,也足够他试出对方的深浅了。
这样咄咄逼人的态度,“郁仙长”却只是笑了一笑,毫不回避地对上了他的视线,道:“你不相信我?”
郁危反问:“怎么相信你?”
声音太冷漠,简直像是审问。对方有些微妙地看着他,目光扫过他的脸和脖颈上的小痣,在那处停留片刻。
“我可以告诉你你手里的东西是什么。”顿了顿,他说,“这是邪炁。”
邪炁?
郁危蹙了下眉。他有限的记忆里并没有关于这两个字的认知:“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骗人。”
对方又笑了,略显无奈,似乎觉得他这个回答很有意思:“那你一定听说过炁。”
这是自然。
先天一炁生万物。皮肉骨相是为有形,而炁无形。古往今来,上到神界白玉京,下到鬼界阴九重,万物生灵,皆因炁而生,而一念之间,喜怒哀乐、爱憎怨恨、生老病苦,又产生了不同的炁。有的人,体内的炁无色、明澈,不沾污秽;有的人,炁则呈黑色,混浊浓稠。
这是明如晦教他的第一样东西。就跟许多修行之人总是忘不了修炼的初心一样,他也忘不了自己第一次接触这些事情的那天,以至于连明如晦的神情、他眼底的笑意、还有窗外山涧里淙淙的流水声,都记得一清二楚。
每个人的炁都各不相同,在胸腔的位置,是一团燃烧的火焰,或明或暗,或深或浅,或盛或衰。那是一个人最原始、最本真的存在,不加修饰,也无法作假。
明如晦说,要认一个人,只需认他体内的炁。
于是识炁成了他的道。自从眼盲后,他睁眼时所见,便只剩万物生灵之炁。从此世间之色,非黑即白而已。
唯有一个例外。
明如晦的炁,他看不见。
往日的种种自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好像短暂地出了个神。不想暴露身份,郁危便装作不甚了解的样子,道:“听说过。”
“那你应该清楚,人的信奉,也能化炁,称为灵炁,也叫做灵力,为修行之人所用。”对方的声音低沉悦耳,不疾不徐,很难让人感到不舒服。即便是如此基本的道理,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更令人印象深刻。
“生、老、病、死、苦,世间五劫,催生了人的五种信奉。”他缓缓道,“免病疾、避灾苦、不老不死、福泽往生。修行即是破五劫,食其信奉,将这些吸收而来的信奉炼化为灵力,为己所用。”
一旁的邵挽也有些似懂非懂的样子,问:“所以你来这里是为了……破病劫?”
那“郁仙长”看了他一眼,眼底有几分模糊的笑:“没错,不过是碰巧。”
说到这里,郁危大概已经猜出了手里的这团黑泥巴是什么东西。他想事情的时候习惯手里拿点什么东西,那一团如有实质的黑泥被他捏了又捏,玩泥巴一样捏出个兔子形状来。
黑泥不知怎的有所收敛,老老实实地任人摆弄,没了一点儿此前的嚣张气焰,捏完郁危也算理清了思绪,抬脸,将心中的猜想说了出来:“邪炁是不能被炼化的炁?”
他捏“泥巴”的时候对方一直在看,此刻移开视线,兔子形状的泥巴又“啪”地一声变了回去。郁危蹙了蹙眉,有些疑惑,却听对方嗯了一声:“邪炁源自人之恶念、恐惧、物欲,只能被封印,无法炼化。”
那的确可以算是棘手。郁危想到之前那团邪炁附于神像上冒充明如晦时的样子,面色微沉。
他想也没想地问:“你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