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139)
短短一段路,他磨蹭了大半天,眼看就快到了,忽然又停下不动了。
明如晦等了半天:“怎么了?”
郁危:“……裙子要掉了。”
明如晦回过头,看见自家乌发雪肤、活生生的“黑眼睛小布偶”,抓着要掉的裙子,正面无表情地光着脚站在原地,的确像个精致绝伦的娃娃,手足无措等人帮忙。好在他习以为常,淡定地走过去,熟稔地把对方裙身束腰的系带重新紧了紧。
郁危看着明如晦修长的指尖灵巧地在自己腰间系着结,有些在意地问:“你怎么这么熟练?”
这人微低着头,几缕银丝柔顺地垂落肩头,侧脸轮廓分明,挑不出一丝错处,仙姿玉貌,漫不经心。他拖着长调,嗯了一声,手指很快系好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旋即抬眼笑了笑:“忘了?小时候我也经常给你系。”
郁危看着突兀夸张的蝴蝶结,硬是没想起来有这回事。
他不太满意,刚想要表示抗拒,余光忽然瞥见窗外一道黑影一闪而过,顷刻蹙了下眉,飞快拽住眼前的人。二人一同弯腰低下身去,躲在了窗户底下。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擦着耳边响起,紧接着,木窗突然被猛地推开,砰地一声,撞到了墙上,片刻后,又吱吱呀呀地弹了回来。
木窗几乎是擦着郁危的头顶扫过,他只觉得脑袋被人用掌心向下压了一下,按到了对方怀里。
冷风灌进来,除此之外却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只是一阵强风吹开的。饶是如此,明如晦还是按着他没有动,两人贴在一起等了一会儿,郁危的视线缓慢移到了地面上,定住了。
地上有一个无头的影子。
窗外的那个东西一动不动站着,身体僵直,始终面向室内。神魂虽然无形,但却有影子,好在他们两人的影子都被窗台巨大的倒影掩盖住了,倘若方才稍微动了动,恐怕就会被外面的东西看出端倪——虽然不知道那东西没了头还能不能看见。
下一秒,他看见白日里那个盛满了番茄的篮子陡然被风刮倒倒地,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却根本不是什么番茄。
是蜡烛。
鲜红的蜡烛骨碌碌被风带着一直滚到了门口,地面上无头的影子缓慢动了起来,消失在了窗边,片刻后,停在了门前。郁危看见影子弯下腰去,一根根捡起了滚落在地上的蜡烛,重新塞进了篮子里。
随后它拎起了篮子,步履摇晃地、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
郁危捏了捏明如晦的手指,又拉住:“我们跟上去。”
门外夜色深浓,深黑色的山脉将村落包围其中,田埂上一片寂静,仿佛白天那里耕作的人都是从未存在过。白日里安宁祥和的气氛,到了晚上,又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如果神魂看到的才是长生村真正的样子,那这里的确是一片死地。
无头的人影拎着篮子,慢慢走在前面,两人则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走过一处田垄时郁危顿了顿,扭过头,看见不远处,一头腐烂得几乎只剩白骨的水牛尸体正站在水田里,拖着沉重的牛轭,日夜不停地犁地。漆黑的夜色几乎将它吞没。
白日的时候他们走过这里。那时在这里的,是一头活牛。
郁危的嗓音很紧:“那是什么东西。”
明如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并不意外,道:“长生村里,长生的只有人。”
漫山遍野,都是死物。
一排排干枯萎缩的茎秆枯枝中,只有唯一一种反常地长势正盛,正值丰收,四散在夜色中,仿佛渗出的无数滴令人毛骨悚然的血红。正是小女孩下午摘回来的番茄。
郁危眯起眼睛,看着远处那些赤红的星点,瞳孔无意识地收缩。
那些红彤彤的,从地里长出来的果子,不是番茄,是蜡烛。
长生村的人,在种蜡烛。
他记得自己很久以前在哪里看到过,地里种出来的蜡烛,用的是人的尸油。这样的蜡烛,甚至可以连通阴阳,不循六道。
郁危冷声道:“他们想干什么?”
“能让他们在乎的,也只有长生不死了。”明如晦将他的手牵紧了些,温声说,“别看了。”
身前的无头人已经快要走到田垄的尽头,那里矗立着一堵格外不起眼的石头墙,而它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墙面,随即将半个身体探了进去。
是阵法。
石墙上很快泛开一道波纹,眼看那东西整个身形都已经没入其中,两人紧随其后,赶在阵法关闭之前迈了进去,眼前一晃,周身的景象随之扭曲变幻,将他俩传送到了不知何处。
刚站稳,郁危便脸一黑——这破阵法莫名其妙把他们传到了一个大柜子里。
柜身比较逼仄,站下两个人已经实属不易。他紧靠着一人,摸黑抬手想摸一摸对方的脸,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嘴唇,随即听见一声笑:“做什么?”
气流拂过指尖,郁危唰地扭过头,道:“看你在不在。”
透过缝隙,他依稀辨认出他们如今身处一户人家里,室内四处燃着明幽的烛光。郁危嗅到了这股浓郁又说不上来奇怪的蜡香,被熏得皱起眉。
站在暗处,他看见无头人将手里的篮子珍重地藏了起来,随后转身走到了视线的盲区,摸索了一会儿,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片刻后,它手里多出了一个属于女人的头颅,双眼紧闭,面容年轻妩媚,脸颊上还残留着细腻的脂粉与鲜艳的胭脂。
无头人将头颅端端正正地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又不紧不慢地梳理了凌乱的发丝,睁开眼。
郁危目光在她脸上停滞了两秒。这是小女孩娘亲的脸。
女子毫无察觉,伸向自己的腰间,解开了衣带。
衣裙一下子滑落坠地,但她的动作仍没有停止,依然不带停顿地去脱贴身的里衣。轻薄的贴身衣物已经显出一线肤色,郁危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要将自己脱个精光了。他眼皮跳了跳,突然转身,捂住了明如晦的眼睛。
本来就站在柜子深处、什么都没看到的明如晦好脾气地问:“……怎么了?”
郁危面无表情,绷着脸没说话,不过下一秒,一阵床笫间的暧日未喘息便穿透单薄的门板,传进了两人耳中。
“……”
声音暧昧不清,又低又轻,但存在感极强。传进密闭的柜子里,还有回音作响。郁危恨不得再长出几只手来去堵明如晦的耳朵。
挡也挡不住,他索性放下手,抬起脸,明如晦正垂着眼看他,半晌,哦了一声,道:“怪不得把我们关在了柜子里。”
他又抬手捏了捏郁危隐隐泛红的耳垂:“脸皮这么薄。”
郁危不想说话,单个字往外蹦:“吵。”
要他等到这两人完事,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冷酷问:“能不能把他们绑了。”
“……”
绑当然是绑不了的,两人打开柜门,打算轻手轻脚地翻找些蛛丝马迹。
数丈纱帘从房梁上垂下,将另一侧的景象与他们分隔开,只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混乱的喘息。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下,郁危无动于衷,镇定地从篮子里拿出了一根蜡烛。
蜡烛的表面光滑细腻,是某种脂腻黏糊、很不舒服的手感。烛身鲜艳而深邃,红得像血。
奇异的浓香涌入鼻腔,刺激得头脑有些发昏,郁危揉了揉眉心。他扭头想找明如晦,下一秒,眼前却忽地一晃,骤然暗了下去。
郁危低着头,看着蜡烛在掌心顷刻融化流淌,浓稠的艳红顺着指尖蜿蜒滴落,滚烫的烛泪将他的手烫得皮开肉绽,随即腐烂、露出森森白骨。他恍惚看见自己手中拿的东西变成了一枚玄黑、狭长的骨钉,和女人从自己头颅里拔出来的那根一样,尾端沾着血,与蜡油糅合在一起,混杂成一种奇异的色彩。
郁危顿在原地,缓慢地眨了眨眼。幻觉烟消云散,蜡烛仍好端端地躺在手心。但是手部的腐烂却没有停止,从指尖开始,血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露出一截苍白的骨头,变得透明。
他蹙着眉看了良久,思绪乱得缠在了一起,毫无察觉蜡烛将要脱手,就要滚落在地的时候,被明如晦险之又险地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