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74)
门开了,明如晦站在外面,见来开门的总算不再是灰扑扑的小徒弟,点点头,似笑非笑评价道:“好干净。”
被他指使着扔进池子里的郁危很不爽,抬起眼,发现对方已经摘下了那副银链面饰,有些失望。他莫名很在意对方去了哪里,于是语气生硬地问:“你去哪了?”
“有点事,去见了些东西。”明如晦道,“把你丢给别人,不高兴了?”
“没有。”郁危说。
只不过被一群毛茸茸围观着,他洗的很敷衍罢了。
明如晦显然很熟悉他的作风,并不意外地笑笑,说:“过来,给你沐发。”
郁危一愣。
小时候对方的确经常帮他沐发,因为他自己干不好,会把脸淹进盆里,呛水后变得更怕水。连着呛了几次,他便可以抱着腿,懒洋洋坐在井边的小矮竹凳上,心安理得地仰起脸,等昆仑山上受世人景仰的仙人纡尊降贵,不紧不慢,亲自舀水帮自己洗头。
不过他长大后,就不怎么麻烦明如晦了,最后一次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乍然提起,他都有些反应不及,莫名其妙点了头,莫名其妙坐到了井边的矮竹凳上,莫名其妙仰起头,将背脊和脖颈靠在身后的细竹架上,眼底映出昆仑山苍蓝的天,还有明如晦倒过来的脸。
他睁大眼,瞳孔轻轻收缩,随即眨了眨。
舒适的夏日。
手边的竹编小方桌上码着好几块整整齐齐的西瓜,还有红艳艳的荔枝,都是椿送过来的。郁危想起来,那棵荔枝树又熟了。
他刚有些馋,嘴唇边就被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一碰,晶莹剔透,是颗剥好了的荔枝。
明如晦懒洋洋说:“啊。”
这样幼稚且逗人来的行为郁危一般都不予理会,但这次一切都恰到好处,他张开口:“啊。”
那枚荔枝掉进了他的嘴里,透心甜。
刚打上来的井水有点凉,手指插进发丝、扰动的触感格外奇妙,郁危觉得很痒,痒到了心里。
他闭上眼,眼睫在颤动,为了不那么明显,又睁开,结果毫无预兆便撞进对方浅色的眸子里。
“……”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明如晦唇边的那点笑意,就被用手蒙住了眼,后者提醒道:“闭好。”
紧接着,一舀子的井水浇了下来,水珠湿淋淋地挂在了发丝上,还有几滴溅到了他的额头。
郁危没闭眼,睫羽轻飘飘地,扫在明如晦的手心。
他突然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水声微弱,潺潺淌入耳中。
明如晦似乎想了一会儿,才轻笑着回答:“喜欢小孩子。”
“……”郁危闷声道,“那我长大你就不喜欢了吗?”
他暗戳戳不高兴的时候,视线会有所逃避,表情变得冷凌凌的,唇角抿着,拉成一条平直的线。
明如晦又剥了颗荔枝,放到他嘴边,道:“不喜欢就不会带你到山上。”
都剥好了,不吃白不吃。郁危偏头咬住,含到嘴里吃掉。
另一个问题却更快地出现在心里,他边嚼着果肉,边问:“你在昆仑山待了多久?我不信你没带过别的人上山。”
明如晦嗯了声,说:“是很久,记不清了。别的人没带过。”
“不对,你骗我。”郁危想起一件事,忽地皱起眉,“楼涣明明说过,几百年来你带过一个少年上山……”
这事他已经闷在心里很久了,还有几次试图从椿口中套出点信息,后者都是一脸并不知情的无辜样子。
话音刚落,他察觉到拨水声停了,掀开眼帘,发觉明如晦正两手撑在他脸侧的细竹架上,垂下的眸光浓得看不清情绪,片刻后,才似笑非笑地开口。
“我都不记得有这样的事。”他说,“几百年间的话,那应该是幻化过模样的椿。”
“……”
郁危表情有些凝固,很快又强作镇定道:“哦。”
他静了下来。
这样一来就好理解了。楼涣打听到的少年是跟随明如晦一起下山、变幻了形态的椿,因而误以为他有了收徒的意愿,于是在药奴中选中了“楼九”,送到了昆仑山,做他楼家的眼线和一只伸到山上、野心勃勃的手。
但是,为什么在一群分明更合适的楼家弟子中,偏偏选中了最不服管教的他?
郁危想不通,有些走神,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头顶的流云。
直到明如晦捏捏他的耳垂,说:“起来了。”
郁危直起腰,很自觉地端起铜盆里的水浇花,然后搬起小竹凳坐到太阳底下,把自己晒干。湿哒哒的黑发垂在背后,凉凉爽爽的水汽蹭在后颈上,他屈腿坐着,托着脑袋,安静地看明如晦剥荔枝。
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吃,太甜了。但是明如晦会给他剥,他喜欢看对方剥荔枝的样子,然后安分坐着等待投喂。
椿开玩笑说,荔枝树能活千年,年年结果,明如晦给他剥了,他可以吃好久。
但是凡人没有那么长的寿数,甚至比不过一棵荔枝树,更何况,他本来就活不久了。
郁危换了只手托着脸,眼皮困倦地耷拉下来。他想起楼涣给自己的最后一瓶符水,想起那个用来装神血的竹筒,那么多的因因果果,想得出神。
明如晦给他递荔枝,他顺从地吃了,半晌,突然打起精神,问:“明如晦,你会喝酒吗?”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奇怪的问题。”明如晦闲闲地瞥了他一眼,加重语气,“歪歪,小孩不能喝酒。”
郁危摇头:“我不喝。”
顿了顿,他又撇撇嘴,有些不爽地说:“但是之前三七和我打赌,赌山上没人可以喝赢它。它说如果自己输了,就把藏了很久的宝物送给我。我让椿和它比试了,没有赢,还输掉了我的好多钱。”
三七是昆仑山上一只成了精的松鼠,从前掉过酒缸,逃出来后便无师自通,成了千杯不醉的酒鬼松鼠。原本信誓旦旦、自诩酒量极大的椿在它面前大受打击、狼狈败北,此后消沉了许久,连着几天做的菜都是苦的。
明如晦长长地嗯了一声,挑了下眉,好笑道:“所以你来找我当救兵了?”
“不行吗?”郁危理直气壮。他其实也没太有底,“你酒量好么?”
“很久不碰酒,我也忘了。”明如晦又喂了他一颗荔枝,随后慢条斯理地擦净沾了汁水的手指。郁危惦记着自己被坏松鼠坑走的钱,眼巴巴地看着他起身走动,到最后,坐到了竹舍前的花树下。
“你的酒呢?”明如晦笑道,“拿过来,帮你讨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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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最后一缸酒重重砸在地上,里面原本满荡的酒水彻底空了。三七晕晕乎乎地掉进了缸底,大尾巴无精打采地垂在身后,动也动不了了。
它醉得忘了说人话,乱叫了一阵,才叽叽喳喳地说:“我认输了!我认输了!再喝要死了!”
郁危凑到缸边,面无表情地开口:“我的钱。”
三七呜呜两声,从大尾巴里翻了翻,翻出一串铜钱,扔给他,委屈道:“不就是骗了你一点钱吗!你竟然让仙君来欺负我!”
郁危伸手抓住铜钱,数了数,正好。他看了眼,三七已经烂醉如泥地歪过头,边呢喃着“不跟你们玩了”,边陷入了呼呼大睡。
微弱的呼噜声中,郁危扭过头,看向坐在桌边,异常安静的自家师尊。
明如晦看起来完全不像方才喝了数缸酒的人,不仅面色如常,连呼吸起伏都没有变化。他坐在桌边,长睫懒散地半垂下,遮掩住深浓的眸光,支颐看了他很久。
郁危一瞬间甚至分不清他究竟有没有醉。
他悄无声息走过去,有些新奇,有些不知所措,碰了碰对方的头发:“师尊。”
明如晦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随意地应了一声。
郁危凑到他面前,严肃地问:“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