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327)
白潜上前,检查了一番他身上的绳索,弯下腰解开了捆住他腿脚的绳索。
耶律云机有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想抓住他低头的机会……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闪了一闪,就被他按捺下去。这里不是只有他和白潜,他身后还有别的卫兵,墙外还有弓箭手。
白潜起身,冲着他似有深意的一笑,“将军请。”
“去哪里?”耶律云机许久不说话,冷不丁一开口,自己都被低哑的嗓音吓了一跳。
白潜笑着说:“我们王爷要去检验最新的火器,特意邀请将军同去。”
耶律云机在心里冷笑,这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合着他们以为辽国没有火器?!
不自量力。
耶律云机就怀着这样的心情,随着白潜走出了凤云鹤临时居住的院落,上了一辆周围蒙着布蓬的马车,一路向着郊外而去。
耶律云机也是行军布阵之人,他通过车轮的颠簸、风声,也可以大致判断出他们此刻前进的方向是檀州的东南方。这里有一片山林地带,人迹罕至。他以前曾经带着手下兄弟来这一带打猎,大概的地貌依稀还记得。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有人掀起车帘请他下车,并且解开了束缚他双手的绳索。
耶律云机抬眼,就见外面一片黑漆漆的松树林,果然就是他曾经行猎的那一片山地。他下了马车,眯着眼睛打量周围的地形,勉强分辨出这里距离当初扎营的地点距离并不远……
耶律云机不及深想,便看见凤云鹤带着一众手下从远处施施然走了过来。他原本就气势逼人,此刻被一群人簇拥在当中,众星拱月一般,更显得龙骧虎步,渊渟岳峙。
耶律云机看着他,脑海里恍惚了一下,他忽然觉得他是不是……是不是一直被他的义父耶律乙辛误导,小看了大宋的军队,小看了凤云鹤?!
凤云鹤隔着老远就冲着耶律云机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个爽朗的、没有心机的笑容,像招呼路上偶然遇见的一个邻居似的,“过来啦?午饭还可口吗?”
耶律云机就有些泄气,有一种他自己如临大敌,结果对方一点儿没把他当回事儿的不爽的感觉。
他以前觉得他身为辽军主帅的缘故,纵然被俘,凤家也不敢太过怠慢他,所以他的饭菜一向都是有鱼有肉。现在见了凤云鹤,忽然觉得人家不是不敢怠慢他,只是……不屑用克扣伙食,或者言辞羞辱这种低劣的手段来对付他。
“饭食甚是美味。多谢王爷的招待。”耶律云机拱了拱手。
凤云鹤哈哈一笑,很友好的说道:“耶律洪基挺大方的,给了我们不少银子……我跟来使约好了,明日一早,送你出城。”
耶律云机心头一松。虽然花钱赎买的方式让他觉得颜面扫地,但他可不是什么酸腐文人,觉得失了面子就没法活了。
恰恰相反,一个人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报仇雪恨。真要就这么默无声息地死在宋人的手里,那才是他此生最大的耻辱。
凤云鹤冲着他们身后的山谷抬了抬手,“今日火器局恰好有一批霹雳弹送到,将军也在,就请将军也过来看一看。”
耶律云机眉梢一挑,心说来了。
他跟在凤云鹤身后朝着山崖边走去,就见不远处一处山谷,谷底有人忙忙碌碌,还立了一片……稻草人?
木头人?
耶律云机满头问号。因为离得远,稻草人周围还堆放着不少树枝之类的杂物,他一时也看不清楚稻草人身上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伪装,只能大约猜出这些都是在模拟一个战场的环境。
凤云鹤等人都守在山崖旁边,看上去都是十分专注的样子。
不多时,山崖上方哨声响起,山谷中忙忙碌碌的人影都飞快地退开。耶律云机默默计算一下他们退开的距离,心里升起一种……半信半疑的感觉。
他们是在故弄玄虚吗?
退得这么远……什么样的霹雳弹能有这么大的爆破力?
哨声又响,就见一员小将出列,手持一把巨大的弓弩,瞄准了谷底那一丛乱七八糟的稻草人的队列。
耶律云机眼尖的注意到小将使用的长箭并没有箭尖,连忙问身旁的凤云鹤,“不知这位小将军……”
凤云鹤嘿嘿一笑,神秘兮兮的解释说:“山下面埋着一个东西,这个东西需要外力触发。比如一匹马跑过去,一个人踩上去……”
耶律云机有些懵,这是什么意思?
凤云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谷底,“将军耐心看。”
耶律云机的注意力刚从凤云鹤身上移开,就见那小将一箭射出,倏忽没入了谷底的草堆之中。
耶律云机刚反应过来这位小将看着眼熟,似乎就是凤随手下的那个司空,眼角的余光就见谷底有亮光一闪。
他连忙转头,就见凤云鹤等人都已经捂住了耳朵,凤云鹤还特意转向他这一边,做了一个捂耳朵的动作示意他。
耶律云机反应也快,连忙有样学样。他刚刚捂住自己的耳朵,就觉得脚下大地震动,稻草人的中央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谷底的树枝也好、稻草人也好,都被瞬间轰上了半天高。
巨响传来,即便是站在山顶,耶律云机也感受到了空气里传来的那种冲击波,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他胸口推了一下。
大约距离较远的缘故,力道并不足以将人推翻,但它带给耶律云机的震撼却是空前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宋人的霹雳弹竟然已经发展到了这种程度。
浓烟散开之后,有小兵捧着一些东西上来让凤云鹤过目,耶律云机站在旁边也看的清楚,是被炸出了窟窿的马皮。
原来他们还在稻草人的身上蒙上了马皮。
耶律云机对霹雳弹的杀伤力有了更为直观的认知。
接下来有士兵重新在谷底布置,然后再一次做不同的试验,有的霹雳弹是需要引线的,也有些是需要绑在箭尖上依靠弓箭的力量来进行投掷。
因为每一次爆破之后都有人做专门的测量和记载,试验的流程进展的有些缓慢。等他们返回城里的时候,太阳都要落山了。
耶律云机彻夜未眠。
他开始反省自己,当初被凤家军从手里夺走了燕州的时候,或许真的有侥幸的成分,当时他身边还有耶律洪基派来的监军,兵力部署方面颇多掣肘。
这也导致了他对凤家军一直抱有一种不服气,又有些轻视的态度,总觉得若不是自己这一方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凤家军不一定能赢的那般容易。
就是在这样的心态之下,他犯了轻敌的毛病,导致接连失去了顺州、蓟州……
耶律云机捂了捂胸口。
大宋的军队早已不是他记忆中几年前的军队了,他们的战斗力、战斗方式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并非毫无觉察,可惜……
可惜他一直不屑于承认这一点。
耶律云机抱着脑袋,发出了一声狼嚎似的号啕。
转天一早,又是白潜亲自来开门将他请了出来,直言辽方的来使已经快到檀州城下了,请耶律云机沐浴更衣,用过早点之后,跟其他俘虏一起出城。
比起之前的狂傲,耶律云机显得冷静了许多。他默默的听从白潜的安排,沐浴、更衣,然后去前厅用过早饭,出门上了一辆马车。
这一次,没有人再捆住他的手脚。
耶律云机坐在马车里,车帘挑开了一半,让他可以看到外面的街景。他在檀州生活了这么久,檀州的大街小巷不说有多么熟悉,但哪里是哪里还是分得清的。檀州,与他屯兵的时候,确实不一样了。
苦苦思索哪里不一样的耶律云机,直到走到了城门口,才忽然反应过来街上的百姓穿着汉服的多了,街头小贩的吆喝声似乎要比原来更大声,仿佛……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耶律云机下了马车,回头望着来时的长街,心中有几分茫然,更多的,却是被人打落尘埃之后,终于从尘埃里爬了起来的真实感。
他发誓,此生要谨记教训,再也不能犯轻敌的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