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218)
金鼓之声、剑弩声、人喊马嘶……
一时间声动天地。
金戈铁马之声令人头皮发麻,精神却无端的亢奋起来。
俄而无声,久之,又有楚歌声起,幽怨喑哑,凄切悲壮。一缕柔音夹杂其中,仿佛与心爱之人相别。
紧接着,又仿佛身后追兵将至,四面八方全是刀枪剑戟,上天入地无门,而敌人的铁骑却已渐渐逼近。
如血残阳之中,断戟残肢满地。
英雄末路。
绝望的气息一点点逼近。
司空已经完全沉浸了进去。
他自己就是战士,没人比他更懂得战场上陷入绝境的恐惧与悲壮。数不清有多少个相似的瞬间,明知是死路一条,却不得不去拼。
拼了或许仍是死,但不拼却只会死得更快。
这种深切的无力感,让司空在这一刻,对陷入绝境的楚霸王产生了强烈的共情。
他陷入了不属于自己的时空之中,在他的周围,也是上天入地无法挣脱的天罗地网,想做的事,永远都是那么遥不可及。
他有时会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小蚂蚁,背负着比他大无数倍的石头拼命地往上爬,但或许上面的人只须轻轻地拂动一下衣角,他所有的努力就会化为乌有。
所有的无力与愤懑都融在了他的琴音里,这是他对这个时代,对他的处境与满腔的热望所发出的的呐喊。
凤随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他听懂了。
司空琴音那种想要在绝境里拼杀出一丝希望的肃然,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映照的何尝不是凤家军的处境?
在座的一干武将,哪一个不是从敌人的天罗地网里浴血拼杀回来的?此时此刻,也都被司空的琴声触动了心肠,连一向自诩铁石心肝的凤云鹤,也不自觉的红了眼圈,滋生出满心的悲壮来。
曲终,满场寂静。
司空慢慢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满头都是汗,视线几乎都被汗水模糊了。
这一场演奏,耗费的心神,堪比一场上阵厮杀。
凤云鹤起身,端着两只酒杯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要亲自敬他一杯酒。
司空从他手中接过酒杯的时候,人还有些懵。
“小先生神技。”凤云鹤满心激荡,心绪完全无法平息。他举着酒杯,与司空轻轻相碰,来了个先干为敬。
他从司空的琴音里听出了他灵魂中的血性与战意,对于凤随跟他商议的计划,有了更多的信心。
司空懵头懵脑地干了这杯酒,理智慢慢回笼,忽然想起面前这人不但是凤家军的主帅,还是他顶头上司的亲爹。
司空一个激灵,出窍的灵魂顿时归位。
但他灵魂归窍了,其他的人显然还没有。他甚至还看到凤随脸上挂着泪……
司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有些感动,也有些惊讶,原来他心目中的硬汉,也有这么感性的一面。
闫氏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带着一众失魂落魄的贵妇回到了浣花阁。
归座许久,她的双手仍在无意识的微微发抖。
她出身于武将世家,丈夫、儿子也都是武将,她一直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加了解他们的生活。
就在不久之前,这个坚固的信念被一曲《十面埋伏》打破了。
她的灵魂被摄取出来,随着琴音亲历一场血战。厮杀、奔逃、追击……直至陷入绝境,英雄末路。
人世风灯,向死而生。
这样的悲壮,让闫氏控制不住的流泪了。
她想起了之前看到将离时眼熟的感觉,想起凤随动情的泪水,她慢慢反应过来“将离”到底是谁。
原来是他。
原来,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司空一整晚都陷在一种压抑的情绪之中。
李骞知道他是耗神太过,像哄小孩子似的坐在他的床边,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就算是打仗,有输有赢,这也是常事……再说没人打仗,这边城的老百姓,还不都成了辽人养在圈里的鸡鸭……”
司空哭笑不得,“我知道。”
李骞再摸摸他的脑袋,觉得他是被这首杀气冲天的曲子给反噬了。
司空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里那种压抑的感觉,他裹着被子在床上蠕动了几下,把脑袋搭在了李骞的腿上,闷闷的说:“我就是觉得,要做点儿什么事……太难了。其实……”
司空停顿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我一直知道这种压力存在。师父,我也对它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有的时候,一些情绪会突然爆发……我会调整过来的。”
李骞的手指在司空的头发里穿行,忽然问了一句,“你前世的爹娘,是什么样的人?”
司空也并不惊讶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早就知道,那天在河边说过的话,他师父是听进心里去的,他只是需要时间慢慢消化。
“普通人,”司空闭上眼,微微一笑,说:“阿爹脾气好,阿娘脾气稍微暴躁一些。他们平时工作都很忙,但是到休息日,也会陪我去上课,去参加各种活动,或者一家三口出门旅游……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也小有盈余。”
他好想他们啊。
李骞又摸摸他的脑袋,心情有些复杂。
没有父母疼爱,这本来是这孩子一生遗憾。但他又侥幸拥有前生的记忆,虽然生来孤苦,却并不缺失父母的疼爱。
老天待他不薄。
李骞有点儿替李持盈感到遗憾,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可惜她与他没有那份母子缘分。
但同时又有些释然。他想,对他的阿盈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肯定不是她自己的感受,而是她的儿子会好好长大,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你的父母,”李骞轻声说:“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
司空的脸埋在被子里,良久之后,闷声闷气的嗯了一声。
房门被敲响,小鱼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打量司空的时候,神情间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儿。
“先生,”小鱼将食盒摆在桌子上,“小馄饨做好了。”
司空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顿时精神一振,“你们出门还带着厨师?!”
李骞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了,“带个厨师又算什么?出门在外本就辛苦,生活上当然要照顾好自己。”
司空,“……”
好吧,司空一个穷鬼,上次出远门还是跟着智云师父他们一起来北境。
一群和尚出门,能有什么行李呢?赶了两辆大车,装的也都是各方筹备来的草药。
一路之上,有人家的时候化个缘,没人家的时候就啃啃硬饼子,也就那么过来了。偶尔司空偷偷摸摸地去叉条鱼,或者烤个兔子,师父们也都假装不知道。
司空回忆起这一幕,竟然不觉得辛苦,只觉得有趣。
司空从师父手里接过小碗,瞟一眼眼神飘忽的小鱼,柔声细气的说:“小鱼哥,你最近是不是有些怕我?”
小鱼干笑两声,“怎,怎么会……”
“因为啥?”司空还挺无辜的,“因为我手段狠?可那是仇人啊。”
小鱼,“……”
也是啊。
但他对司空的畏惧,并不是理智能控制的。一想起当初满地是血的场景,他就不自觉的开始哆嗦。
司空继续游说,“你这样想,你和师父是一伙儿的,我呢,是师父的徒弟,那咱们就是同伙儿啊。我越厉害,就说明我越有能力保护你们,你应该更放心,更有安全感才对啊。”
小鱼,“……”
小鱼摸摸脑袋,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他认识司空也有一段日子了,这小子见了人都笑眯眯的,脾气好的不得了,跟谁都挺亲近。他们住在林宅的时候,管着他家先生私库的几个嬷嬷,看见司空就跟看见亲孙子似的。
就说他自己吧,一开始总是冲着司空翻白眼,也没见他对自己怎么样……
小鱼的脑筋就这么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