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12)
司空的目光扫过停尸房敞开的窗户,摇摇头,“宫大夫是内行。我进不进去都一样。”
凤随这一次现场验尸,也并不是为了要推翻之前的验尸结果,只是要亲眼看一看小刘氏身上留下的曾经挣扎过的痕迹:手指、手掌和手腕处的擦伤,以及脖颈处的伤痕。
宫大夫的声音低沉,稍稍有些沙哑,像是声带受过伤似的,“……表皮有擦伤,是在粗糙的东西上摩擦所致……看这淤痕,当时恐怕用力不小……”
凤随似乎问了一句什么,宫大夫也压低声音回答他。
司空叹了口气,“验完这一遭,就能下葬了吧?”
徐严转头看了看停尸房,迟疑的说:“……能吧?”
司空觉得这女子死的可怜,但是死后就这么停在义庄不能下葬,就更可怜了。
对这个年纪轻轻就枉死的女子,司空始终抱有一种悲悯的同情。在他自认验尸的流程足够仔细,没有什么遗漏的情况下,他不想再一次看到小刘氏尸首暴露于人前。
停尸房传来说话声,凤随和陈原礼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司空和徐严连忙起身,徐严才挨了陈原礼的白眼,这会儿就乖巧地起身去打水,端着木盆给他们洗手。
凤随一言不发地洗了手,抬起头看着司空露出一个十分和煦的表情,“你非常细心。”
司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验尸的事。凤随是上司,他说话不好不接,他便斟酌着自谦了一下,“小的优点不多,细心算一条吧。”
凤随,“……”
陈原礼和徐严的表情也有些一言难尽。跟在凤随身边这么久了,还没见过这么能顺杆爬夸自己的。
司空也察觉这话说的好像有点儿不要脸,挠挠头,解释说:“其实小刘氏的验尸,我们验了两遍。”
凤随挑眉,“何时?何地?”
第一次验尸是在黎家的后院,叶成文从女监临时调来一个牢头,配合仵作一起勘验尸体。小刘氏的尸首被布幔围了起来,女牢头在帘子里做详细的检查,仵作在帘子外面做记录。
这样的验尸方式,司空只觉得……这特么的不是开玩笑吗?!
仵作一眼都没看见,鬼知道他记录的玩意儿是真是假?!
无奈之余,司空也不是不能理解。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准则,这是司法制度也不能够轻易逾越的障碍。
但他不甘心就只是这样浮光掠影地走一遍流程。女牢头毕竟不是仵作,如果她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呢?
于是,尸首运到了义庄之后,司空又带着仵作偷偷摸摸地重新验了一遍。仵作被他胁迫,掀开小刘氏的尸布的时候,几乎要哭了。
还是司空在旁边点了香烛,念念有词的祷告,说请小刘氏不要怪罪,他们是为了替她伸冤云云,才勉强把个胆小如鼠的仵作给安抚住了。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接下来的这些天,仵作看见司空都是绕着走的。
司空并不感到后悔,他虽然不是专业的法医出身,也不敢说自己有多么精通这些知识,但是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逝去,司空会觉得,想要替他(她)伸张正义的决心,是远比专业知识更为重要的。
都像他们衙门的蔡大人那样一天到晚你好我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怕他是个神仙转世,又有什么用?!
就拿小刘氏颈部的伤痕来说,女牢头只说“有伤”。但若不是亲眼所见,司空和仵作恐怕也很难猜到具体是什么样的伤,又是什么东西、什么样的用力方式造成的。
还有小刘氏翻卷的指甲,这很明显是用力挣扎时造成的伤痕,若只是按照女牢头的说法,记一个“指甲断裂”,恐怕任谁听了,也只会猜想这是小刘氏从井口跌落的时候在井壁上摩擦所致。
所以,司空是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的。
听了司空的这一番交代,陈原礼和徐严的表情都有些呆滞。
司空这样胆大包天的做法,要是让死者的家人知道了,非得打死他不可。就算不对他动私刑,也一定会到衙门里去告他。
普通的百姓不会听他辩解勘验尸首的重要性,他们只会把司空的行为看做是一种丧心病狂的亵辱。
或者说,骇人听闻的冒犯。
不管蔡荣德是多么佛性的一个长官,面对这种会激起民愤的事件,也必然要拿出明确的态度来惩罚司空。
如此一来,司空的名声、前途怕是都要完了。严重的话,他甚至有可能无法继续在西京生活下去。
“这里毕竟是京城,”陈原礼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说他才好,“你可真是……太莽撞了。”
徐严点头,附和道:“太莽撞!”
凤随转过头,淡淡的扫了一眼自己的这两名侍卫,“这件事,谁也不许再说。”
两人连忙挺直腰身,板起面孔应了声是。
凤随转头望向司空,目光中也有些不解,“你就没想过后果?”
司空不知道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想了想才说:“她也是一条性命。若是不得已自尽,总要找出真实的原因,给她的家人一个交代。若是他杀,更要找出凶手留下的线索,替她讨一个公道。律法之所以存在,难道不是为了伸张正义?!”
凤随打量着面前这个看似愣头青,却又挺有思想的小年轻,一时竟觉得有些迷惑了。他自己,包括身边的侍卫,在战场上受到的教育都是能战则战,不能战,要想办法去争取相对而言更大一些的利益。
换言之,就是当进则进,当退则退。
轻率、冒进,这是兵家大忌。
但面前这位小捕快,他的思想,他为人处世的准则,仿佛从根本上就与凤随他们这些人是不一样的。
他是明知有些事做了,后果可能会要命,却偏要去做。
凤随就觉得一个人竟然会这样莽撞,无疑是很愚蠢的。但他凝视着司空那双坦然的、清澈的眼睛,又觉得他的愚蠢里,透着几分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
有点儿憨直、不大圆融,凤随心想,非常有主意。
这样的一个人,真是岁寒山上那帮清心寡欲的老和尚养大的?!
“还有一条,”司空有些局促的看看凤随,再看看他身后的陈原礼和徐严,小声的对凤随说:“仵作说,小刘氏不久之前小产过。”
这个发现,仵作也不敢记录在验尸文书里。而且无论是他还是司空,暂时都无法确定这个细节,是否与她遇害的事情有关。
陈原礼和徐严果然瞪大了眼睛。但凤随却只是很平淡的点了点头,“长辈都喜欢能生的儿媳。这样的事或许会引起黎章氏对小刘氏的不满,进一步激化婆媳之间的矛盾。”
司空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这时,大门外的土路上,一匹骏马疾驰而来,马上骑士身着薄甲,马匹尚未停稳,他便飞身而下,朝着凤随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冲着凤随行礼,十分干脆的说道:“大人,人已经抓住了!”
凤随精神一振,“徐严留下等着宫老,其他人跟我回去。”
一行人回到大理寺,立刻提审黎章氏。
黎章氏原本是一位身材丰腴的中年妇人,被带到大理寺的监房也不过一夜的功夫,却整个人都变得憔悴起来了。
她跪在堂下,战战兢兢地不知所措。
凤随问她,“指使王老二在你儿子面前污蔑小刘氏的人,是你吧?”
黎章氏大吃一惊,“民妇没有!”
凤随打量她几眼,又让人唤了槐婆婆的上来。
槐婆婆看上去反倒比黎章氏镇定一些,上堂之后规规矩矩地行礼。
凤随低下头,修长的手指翻了翻面前的几份文书。
堂上寂静,纸张被翻动的声音好似被放大,带着令人不安的味道。
“这么巧,”凤随放下手中文书,抬起头望向堂下,眼中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深意,“二十年前,你的丈夫也是死于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