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301)
听说他六七岁的时候跟随道宗一起出猎,曾遇见十只鹿,耶律浚一个人就射中了九只。道宗大喜,夸赞他有先祖之风。
看得出,早些年的时候,道宗对这个儿子还是十分喜爱的。
但从萧皇后死后,这对皇室父子之间的感情就变得复杂起来。道宗也开始冷落萧皇后的五位子女。
正是这份刻意的疏远,给了耶律乙辛可乘之机。
耶律乙辛既然已经对耶律浚出手,就一定会有后招。
而对耶律浚来说,最好的出路不是等着道宗相信他,为他主持公道,而是他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来保住性命。
这也是他最需要盟友的时候。
凤随知道凤锦所说的“接触”,除了向这位倒霉的皇太子表达一下缔结盟约的意愿,更重要的是向他提供实际的援助:人手、钱财、兵器。
哪怕他是个阿斗,也要尽量扶着他,让他有足够的力量去跟耶律乙辛拼命。
但这件事操作起来并不容易,尤其如今朝堂上的情势对凤家不利,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等着抓凤家的错处。一旦露出什么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林玄同要不是被扣上了一顶“通敌”的帽子,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这件事一定要做。”凤云鹤说:“不过你们都不能沾手。”
凤随迟疑了一下,唐凌已经看出了他想说什么,“二郎是想说,大郎那里恐怕已经有人盯着了吧?”
凤随点点头。
凤云鹤的身体微微向后靠了过去,眸光中流转着深沉得化不开的郁色,“所以我们的动作也要加快了。”
凤随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又缓缓落下,“是。”
他也早已做好准备了。
这一刻,凤云鹤的脑海里有无数的念头翻涌着,像浪花一般拍打着堤岸,发出愤怒又急迫的咆哮。
他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在演武场上站桩,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几乎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起第一次上战场时兴奋又紧张的心情,心脏在他的胸腔里激烈地跳动,那样富有活力的撞击,仿佛此刻仍然能感觉到……
凤云鹤捂住胸口。
有关他自己的画面渐渐淡去,他看到了更多的画面: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首、流离失所的百姓、哀哀哭泣的孤儿、行军路上马蹄踏过的白骨……
这些令他疯狂又纠结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反复闪现,凤云鹤有些木然地闭了闭眼。
“人命如蝼蚁……”他喃喃自语。
人命如蝼蚁。
尤其在这个频繁发生战乱的时代。
尤其是在边境。
辽人垂涎大宋的富庶,想要掠夺、占有的贪婪欲望是不会消失的,大宋的军队对于收复疆土的执念同样也不会消失。
除非一方将另外一方彻底打服,否则战争永不会停止。
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万千百姓,没有人会为他们着想,哪怕是朝廷上那些口口声声“天下万民”的大臣们,心里想的最多的,也还是他们自己的高官厚禄。
至于宝座上那一位,他想的最多的……
凤云鹤嘲讽的笑了,崇佑帝想的最多的,应该就是掌握这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利,万事随心,不必再受到武将们的掣肘。
而他的子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注定会成为贵人们争夺权利的祭品。
凤云鹤深深吸了口气,“我是北路军的主帅……”
是北境的父母官。
如果连他都放弃了这片土地和土地上挣扎求生的百姓,那还能有谁去顾念他们呢?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大约……总会遇到一些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机,不是为了自己,甚至不是为了某一个特定的人。
或者只是为了肩头所扛起的责任,为了对得起天下万民的供养。
为了……
为了闭眼的时候能说一句:老子俯仰无愧。
凤随没有听清楚他父亲在念叨什么,有些诧异的挑眉。
就在他想要细问的时候,凤云鹤却又睁开了眼睛,这一次,他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他从案头的一堆文件里取出了一件封好的奏折递给了唐凌。
凤随有些疑惑,但唐凌显然是知道这封奏折的内容的。他起身,双手接过奏折,一双老眼闪闪发亮,有一种即将上战场的兴奋感。
凤云鹤不打算跟儿子说太多,只需要他们做好准备来配合他就好。
做好……一切准备。
五月初,整个西京城都沉浸在了即将过节的欢快的气氛当中。
街头飘起粽香,沿街卖货的货郎也在货架上挂起了五色彩线,以及用彩线编织的各种精巧可爱的小饰品。城东的桃花江畔已经圈出了特定的河段来准备龙舟赛,踏青的人也会到这一带来提前开开眼,看一看今年要参加比赛的各个龙舟队。
就在崇佑帝也放松下来,打算带着满朝文武,后宫嫔妃安安稳稳过一个节的时候,朝廷收到军报,驻守在檀州的耶律云机亲自带兵,夺回了檀州治下的两个镇,并打算以此为据点,继续扩张。
檀州是耶律乙辛与林玄同谈判的筹码。
如今耶律乙辛不仅仅要对付萧皇后的母族,他的敌人还要再加上一个皇太子。他渴望边境安稳的意愿无疑是非常强烈且诚恳的。
但燕云十六州这一片广褒的土地上却并不是只有十六座地标性的州府,还有无数的村庄城镇,规模略大一些的城镇加上辖下的村庄,人口都以万计。
耶律乙辛要放弃檀州,不代表他会放弃所有檀州周边的资源。很难说耶律云机的动作有没有耶律乙辛的授意。
因为耶律云机越是猖狂,耶律乙辛明面上摆出来的态度就越是重要。
对于大宋一方的人来说,他们需要耶律乙辛出面来压制住耶律云机。
如果辽人在边境一带太猖獗,而大宋的大臣们还要坚持与辽人议和的话,恐怕会引发民怨。
因此崇佑帝也迫切需要有人去处理这种局面。
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凤云鹤,但崇佑帝却并不希望这个时候放他回去——贺望知还在赶往西京的路上呢。
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了,在一封接一封的军报连番催促之下,文武百官也渐渐转变了态度,纷纷要求朝廷及时安排凤云鹤回北境去主持战事。
大朝会上,端明殿大学士张泽中、工部尚书曹彰还特意就此事上了奏折,群臣附议。崇佑帝左右为难,最终不得不同意让凤云鹤尽快赶回檀州。
凤随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心中有所触动,他终于理解了那天在太白楼的楼下,曹九黎对他说的那番话。
“我家大人说了,私怨归私怨,以后有机会,他该对您下手还是会下手的。您要还手尽管放马过来。但凤家军如今是万万不能出事的。身为大宋子民,怎会不知边境安泰比私怨更重要?在国家大事面前,咱们之间的那点儿恩怨,那就是个屁。”
第240章 老将行
凤云鹤出城的那天正好是五月初五,城里一大半儿的百姓都跑去东门外的桃花江看龙舟赛了,城北的昌平门附近安安静静,除了守门的卫兵,连沿街卖货的摊贩都没有——做生意的人也都去了桃花江。
守门的卫兵验过了公文,目送这一行人离开,转过身却有些唏嘘的跟同伴吐槽,“听说官家带着朝堂上的大人们都去桃花江看龙舟了……堂堂镇北王离京,还没有那些出城游玩打猎的公子哥儿的阵势大……”
“你懂什么?”同伴斜睨他一眼,不以为然的说:“别看凤家现在威风,很快就要不行啦。听说官家要把定西侯召回来顶替镇北王,定西侯家的大郎君以后就要留在京城做官了……”
“真的假的……”
“……”
两个小兵的议论很快被众人抛在身后。
出了昌平门,十里外就是晚枫亭。西去的行客通常会在这里与亲友道别,然后依依不舍地踏上旅途。
此时亦是杨柳如丝的时节,但等在晚枫亭外的人,却并不是为了送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