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227)
从城门口到禁军大院之间只隔着一条街,此时此刻,这条街上伤员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轻伤的都起来了,灰头土脑地张罗着救助重伤员,还有不少人正忙着卸下门板,将重伤员给抬回屋里去。
那些全须全尾的卫兵则在一旁整队,分派到附近巡逻的兵丁人数也增加了。
正在这时,就听长街一端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长街上的一众兵丁顿时如临大敌,还有人招呼那些抬门板的加快动作,赶紧先将重伤员们都给抬回来。
两匹马一前一后从长街尽头冲了出来。
从马鞍的制式来看,这应该是他们的巡逻兵的坐骑,不知被什么人点着了马尾巴,马儿受惊,不管不顾地在长街上撒开蹄子一通横冲直撞。
要命的是,因为夜晚光线昏暗,马儿冲出来的时候,谁也看不清马背上到底有没有人,于是先前在城门下集结的士兵们都一窝蜂地追着阻拦惊马去了。
还有队长模样的男人扯着嗓子喊:“把人拦下!生死不论!”
那些没有被送进大院的伤员和抬人的士兵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团乱象。马儿发狂,可不是那么容易拦下来的。
恰在此刻,又有一匹马从街角冲了出来。
起初大院门口的人还以为这是某个落了单的小兵,要急着去追大部队。但当他一阵风似的从街头掠过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个小兵身上并没有穿着铠甲。而且,看他御马的架势,姿态纯熟,骑术似乎相当了得。
一个抬人的士兵拿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同伴,“这是……骑兵营的?”
同伴没有出声,一双利眼紧紧追着这骑兵,显然已经发现了不対劲的地方。
下一秒,就见疾驰中的骏马猛然停住了,马上骑手紧紧收着缰绳,身形几乎要从马背上飞出去。
马儿扬起前蹄,仰天嘶鸣。
这一幕,惊动了长街上的人。
长街另一端急着拦住惊马的两支小队也注意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骑兵。
就见他端端正正地停在了城门洞前,于马背上架起弓弩。
这一瞬间,仿佛漫天星光都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他如同天神降世,傲然挺立在这伤残满地的长街上,岳峙渊渟一般,冲着黑沉沉的城门洞里射出一箭。
司空心静如水。
他知道,这是他短暂生命中,迄今为止,最完美无缺的一箭。
他听见了笃的一声响,调转马头,朝着来时的路口飞奔而去。
在他身后,城门洞里爆开一团刺眼的火光,厚重的木门从门栓的位置炸开,其中半扇大门摇晃片刻,直接拖着门轴砰然倒地。
司空毫不流连地丢掉了手中弓弩,于骏马的疾驰之中,探身向下,妙到毫巅地从一具尸体旁边抄起了一杆长枪。
于他而言,今夜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城门前,就是他的战场。他要把这些人都拖在这里,让他们无法去支援顺州城真正的危机……能拖多久是多久。
这就是他必须履行的使命。
骏马在长街尽头转了个身,脚步不停地朝着城门的方向又冲了回去。
在他们的前方,是大院里整队之后重新冲出来的卫兵,是长街另一头斩杀了惊马之后,掉头冲锋回来的骑兵。
是他的敌人们汇聚而成的浪潮。
这一刹那,这匹偷来的骏马仿佛感应到了马背上的骑士那置生死于度外,溢满心胸的豪情,竟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为响亮的嘶鸣。
然后,它载着它的骑士跃过长街,朝着越来越逼近的敌人,义无反顾地发起冲锋。
司空仿佛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灵台清明,心无杂念。夜色中的一切都仿佛被放慢了速度,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了极为清晰的轨迹。
他看到敌人们越来越近,看到马上的骑士被他手中的长枪挑飞,颈侧鲜血喷溅,失去生机的身体像沉重的口袋一般摔下马背。
他的长枪穿过无数泛着亮光的兵器,准确地刺中一个头领模样的敌人。枪尖刺入铠甲之间的缝隙,他用力一拽便将他拖下了马背,于这般疾速的拖行中,司空甚至没有听到他濒死的哀嚎。
司空已经无法対自己的处境做出理智的反应了。
他身在包围圈中,四面八方全都是人,什么都看不清,完全是凭借身体的本能在战斗。而这匹偷来的马儿也仿佛在一次又一次的冲阵之中,神奇的与他心有灵犀了。当真是如臂使指,仿佛只消他一动念,它就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天光渐亮。
司空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他像一个零件组装起来的机器人,就那么机械地対各种攻击做出反应。
他的力气已经耗尽,马儿的动作也越来越慢,或许下一个瞬间,他就会被人从马背上击落,再也爬不起来。
然后他听到有人在距离他极近的地方发出了一声惨叫。
或许是这声音太过凄厉,竟然将司空早已经不知飘向何处的神智勉强拽回来了一些。然后他听到了更为洪亮的冲锋陷阵的呐喊。
这喊声如同从高处奔涌而下的激流,摧枯拉朽一般将司空这一粒微不足道的小水珠卷入其中。
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激动的大叫,“顺州城破!刺史已降!我们赢了!”
司空一阵恍惚。
有人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司空的身体就顺着这拍下来的力道仰倒下去,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他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他终于可以停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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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样的小空,谁能不爱他……
第180章 他的马
城破的那天清晨,顺州城迎来了入春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它浇灭了肆虐在城市里的大火,也将大街小巷里沾染的鲜血冲刷得干干净净。在一场恶战留下的所有痕迹:尸体、兵器、残破的城门和被烧毁的房屋……等等,都被清扫干净之后,留给顺州人民的,仍然是一个与往昔的安稳生活并没有多大区别的顺州城。
刺史府的牌匾被换了下来,被人磨掉了表面的大字,重新上漆,变成了“顺州知军府”。
知军一职,是以朝臣的身份担任一地知州,并且有权掌管当地的军队——真正的顺州知军要由朝廷委派,目前坐镇知军府的是左骁卫上将军凤锦。这是个自作主张临时担任的官职,为的就是尽快架构起顺州城新的管理机构,安抚民生。
于是,满城的尸体还没有收拾干净,城门各处已经张贴出了安民告示。考虑到有人不识字,还体贴的指派了懂得汉语、契丹语的小吏,守着告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大声地朗读一遍告示的内容。
无非就是军队不会扰民,普通百姓的生活一切如常。刚刚接管顺州城的知军和他手下的各位大人会按照原有的制度治理顺州城,赋税在三年之内会有不同程度的减免等等。
安民告示在很大程度上安抚了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顺州百姓。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看到顺州城似乎与以往没什么区别,只是当官的换了一批,办事的换了一批,巡逻的士兵也换了一批而已。
顺州城的百姓很快发现,巡逻的士兵遇到有人在重建房屋时,往往会派出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兵给他们帮忙,而且这些小兵的态度都还很平易近人……
这样的事情多了,躁动的顺州城也慢慢变得平静下来,开始有人主动提供一些逃走的辽人官员的消息。
在经历了最初的怀疑观望的阶段之后,一切开始朝着好的方面发展。
凤随在驿馆门前下马,沉着脸走进了驿馆的大门。
接连几天的大雨,让院子里的野草一下子窜起来一大截,打眼看去,到处都泛着惹人喜爱的新绿。
边城的春天,也随着这一场大雨真正的到来了。
小鱼刚从房间里出来,一抬头看见了从外面走进来的男人,愣了一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凤随扫一眼他身后的房门,轻声问道:“怎么样?”
小鱼摇摇头,神情有些黯淡,“中午的时候睁开眼,喝了半杯水,但郎中说那不是真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