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的书(29)
但这句话尤金也没敢说出口——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兔头店长的态度一直称得上和蔼可亲,对比没有一刻不在挑剔和发脾气的公爵大人来说简直温柔不只一倍,但尤金还是对他有一种说不上的敬畏感,当查理用态度温和但却不容拒绝的口吻替他安排了该做的事时,他连质疑的念头都没来得及产生,下意识就照办了。
希弗士却很认同店长的做法。实际上,在白兰公爵被困在旅店动弹不得的时候,他也和尤金一眼,担任了打探消息的角色,不过出于生活背景的差异,他的打探场所和方法和尤金有很大的不同,同时也受了不少限制。
不过有些消息是不用过于深入人群也能打听到的。
“虽然计划稍微偏离了预定的轨道,但此行并非没有意义。”高大的骑士长说:“事实上幸好我们取道王都,因为这里所有人都在讨论,从十字大街到王宫那一带已经开始戒严,预备迎接来到王都的权贵们。”
哥伦布说:“因为国王的生日!所有贵族们都会来到王都,带着美酒、宝石、珍贵的丝绸和最高级的矮人工艺品——这是国王提法登基后第三个生日,听说前两次都非常、非常地热闹。”
小锡兵用颜料画出的五官上一脸憧憬,仿佛已经看到了过去鲜花铺满街道,华丽的车队络绎不绝地从十字大街驶向王宫,美丽的少女们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载歌载舞,空气中弥漫着贵妇人们的香粉和异域香料的味道。
尤金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终于找了一张高背木椅坐下。“我也听说了这件事。所以店长希望我尽快找到你们,如果顺利的话,我们能节省下不少路程和精力,他担心你们为了躲避盘查的士兵,被困在某个角落动弹不得。”
“一个守城官并没有这么大的权力,虽然这里的老板确实遭遇过盘问,但是说起对王都的掌控,谁都越不过国王。”希弗士冷静地说:“只要我们低调行事就不会有问题。”
实际上德维特本人并没有把那可笑的“通缉”行为放在眼里,如果是国王本人下令搜查,说不定还能给他带来实质上的麻烦,但一个守城官,时值国王提法的生日,对方在打什么主意公爵和骑士长用鼻子都能猜测得到。
“那么我们就暂且决定在王都停留。”希弗士说:“等到——”
他顿了顿,注意到在他说出停留这个字眼时,尤金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
“……怎么了?”希弗士问。
如果在过去,在勒梅那,以希弗士的身份地位,是断不可能和尤金这样一个下九流的盗贼有什么交集的,更不提这样仔细观察对方的举止和反应。
但自从尤金加入他们远行的队伍,德维特公爵虽然对他惯常冷嘲热讽,但这位青春期还没过的大人对谁都冷嘲热讽,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对尤金和对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不是把尤金当成一个奴隶或者下脚的低等仆从看待。虽然这个家伙目不识丁,贪心粗俗,但并不是完全没有优点,比如一根筋,很讲义气,还时常有点儿犯傻——但总的来说,并不算是坏人。
所以希弗士不自觉地也慢慢把尤金当成了同伴之一,说不定连他本人都没有察觉到自己一路走来的变化。
尤金犹豫了一下。
小锡兵也觉察到了什么,跑到他身前:“尤金,发生了什么事?”
“关于这件事,店长希望我亲自向公爵大人说明。”尤金低下头,把表情收到了几天没修理,乱糟糟的胡子下面。
第024章
……
事情还要从两天前的那个夜晚说起,这也是令尤金心有余悸,又本能被报童当街大声念出的内容吸引过去的原因。
“店长想要尽量避免白天出门,让我打探消息也都是挑选在日落之后,但是两天前我遇到了一件事,他希望能从其他角度了解那件事情。所以我才赶在早上第一批报纸印刷出来的时候……”尤金双手握着茶杯,里面的茶水已经凉了。
终于纡尊降贵,愿意离开房间的德维特坐在房间里唯一一张单人沙发上,架势十足地翘着腿:“‘那件事情’?”
希弗士把熨烫好的报纸递给公爵,他一目三行地快速浏览了一遍,随手把报纸扔到一边,抬眼看向神情有些不自然的尤金,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尤金深深吸了口气。
“我看到了。”他说:“我看到了那个报纸上写的女人死去的过程。”
严格来说,他并没有完全‘看见’,但他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这件传遍了街头巷尾的凶杀案。
当时的尤金冒着午夜的寒意离开小酒馆,追着那个偷他钱包的小鬼出去的时候,真的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在虫鼠乱传的小黑巷里遇到一起命案。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和那个小鬼所处的位置非常微妙,离那个现场近得几乎听得到那些凶手语焉不详的对话,却又处在那伙人的视觉盲区,甚至在那些人所携带的手持风灯照映下,尤金能看到他们映在自己斜对面砖墙上的轮廓。
那只偷钱包的小老鼠自以为见多识广,但实际上就是个不经事的小鬼,闻到一点血腥味就以为自己的狗出了事,差点不管不顾地冲出去。于是尤金不得不死死地钳住他——他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和阴谋与危险打交道,至今还能毫发无损地坐着喝茶的原因就在于对于危机的嗅觉,谁都不会比他更敏锐。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空气中那种黏腻的腥味绝不会是一条狗能产生的,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如果对象是个人,那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活路了。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几乎是每隔一分钟就更浓郁一分,仿佛结成固体的凝滞空气里还断断续续传来了粗粝的低语,尤金在不产生大幅度动作,不让影子晃动出界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靠在墙上,心跳快得几乎要失控,,他能感觉得到被他抓住的小鬼全身都在发抖。
他辨认不太清楚那些低语,但跟本地方言有所区别,语速很快,断句很短,更偏向北方高山区的风格,几乎光凭那些压在喉咙里、近乎咕噜咕噜的交谈声,就能看到至少两个身材高大的壮硕男人正站在那里,只要被他们发现,就算只是一只路过的乌鸦也会被徒手拧断脑袋。
一大一小两个真.路人汗毛直竖地贴墙站了几乎一个小时,直到他确信与他一墙之隔的人已经切实离开,不会再回头时,他才松开了那个小鬼的手。
然后他又做了第二件正确的事。
他制止了小鬼想要绕过去一看究竟的行为,用极端严厉的语言命令他在原地等着,而自己慢慢探出头去一看究竟。
即使是很多年以后,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甚至亲身经历过战场的尤金回想起暗巷里自己看见的那一幕,还会不自觉地瑟缩一下。
那个时候,令他害怕的已经不再是那个肢体被破坏得乱七八糟,看不出容貌,即使是在黑暗中也能看到的肉\\块、鲜血和他不认识的组织散落一地的情景,而是那副情景给他带来的恐怖、震撼、和悲惨的感觉。
不是打斗造成的伤亡,也不是一刀致命的谋杀,而是彻彻底底,以凌虐为目的的人间炼狱。
那种感觉令他终身难忘。
“好吧,一个女人在巷子里被杀死了。”公爵听完尤金的阐述后慢慢说:“所以兔头要你来特别告诉我一声,希望我们能向护城官告发这场惨案?”
在多伦眼下这种王国乱战的情况下,被各种情况夺取生命的案例简直数不胜数,事情已经发生,身为偷渡者的他们根本不可能为那个女人做什么。
公爵大人的反应完全在兔头店长的意料之中。
尤金很难强迫自己再次深入回忆当天晚上的惨状,虽然这几天他一闭上眼睛就不得不接受这种令人难过的记忆反刍。
“那个女人的肚子被剖开了。”尤金说:“我曾经以为凶手是以折磨女人为乐,但店长猜想他们或许有别的目的。”
德维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