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的书(156)
“他们就是干这个的。”德维特说:“两年一次的拍卖会,会有数不清的船运载蜂蜜、酒水、香料和丝绸汇聚于此,黄金水道名不虚传。”
“这样的地方,如果没有强力的手段,很容易滋生盗窃、抢劫和冲突。”希弗士分析道:“但目前为止一路看来环境堪称平和,住宅甚至不设置祈福物,是什么给了伍尔夫这样的自信?”
“人员分流。”德维特想也不想:“在这里没有贵族,只有金币,他们以财富划分阶级。”
他们进入白桥时租了别墅,被安排的区域附近应该都是展现出差不多实力的客人,如果有如同普莉西亚一样的富有贵族莅临,估计住的地方还要再上一个档次,但多半会和这里一样,没有任何能够彰显身份的纹章饰物。
“但世上不会有纯粹欢愉的理想国。这里应该有另一片城区,盗窃、抢劫的滋生物……会被集中在那里。”德维特垂下眼睛:“只要确保边界清晰,大规模冲突不会发生,而‘这一头’的个体冲突可控。”
“我们并没有看到那样的存在。”希弗士说。
他们下船后就有马车迎接,但由于没有女眷而选择了更为明亮透气的无窗款式,一路眼见的风景看起来很像一个紧凑的小国王都,到处灯红酒绿,仿佛一只熟透的诱人大桃子,散发出一股糜烂的香甜气味。
“入口不止一个。”德维特垂眼。
伍尔夫与吉本在这里划地而治,在德维特看来是相当不可思议又矛盾的情况,两股相当的实力被圈在同一个范围里相安无事,怎么看都怎么古怪。
要么互有把柄,要么这种平衡只存在于表面,实际上很微妙。
可惜正如同贵族有志一同拒绝与黑金家族通婚,黑金家族内部也相当紧密,外人难以轻易涉入。
勒梅那就算在潘尼格拉也是个相对独立的半岛,在此之前与白桥没有任何商业行为之外的接触,这使得他对这里的了解十分单薄。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突破口,比如路易。
不过德维特尚且不知道这个人实际立场如何,他与查理身份太过敏感,加上普莉西亚生产在即,公爵思忖片刻,暂且决定换一个角度。
在这样繁荣且井然有序的内城里,伍尔夫和吉本应该是地头蛇一般的存在,占据优势资源。
平民或身份更低下的人口应该集中在下等街区或者郊区,两大家族或许会管理,但绝不会是那个人群的主要组成部分。
***
尤金缩着肩膀走在路上,天空下着毛毛雨,虽然穿着防水的斗篷,但细密的雨滴还是被风吹得斜斜扑到脸上,不一会儿就在眉毛和头发丝结出细微的水珠。
白桥是个彻头彻尾的不夜城。
他特意在凌晨十一点钟出门,又花了一个小时步行到繁华的商业区边界,虽然空气中不再弥漫着女士香水和香甜的奶油气味,但还是很诱人——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浓烈的烤肉香气,到处是半开放或露天的摊子,明亮的灯光照得四周如同白天一样亮堂,人们就地砌起巨大的烤炉,源源不断地从里面铲除堆着猪肉、牛肉和鸡蛋的烤面饼,边上还有各种烧烤架,叉着牛腿和小羊羔,不停有油脂和肉汁滑下,低落在下面的碗里,然后用来制造另一道有名的佳肴肉汁洋葱。
尤金站在街角,像一个被香味勾引得走不动,正在犹豫不决选择哪一家店铺坐下的客人,或忙碌或大快朵颐的人们对这幅景象习以为常,并没有多看他一眼。
但他其实观察的是别的事。
对这些生意火爆的街区来说,夜晚才刚刚开始。厌倦了内城中心靠近各种拍卖楼和独场餐厅的老饕会选择到这一代觅食,三五成群,勾肩搭背,身后跟着两个仆从。偶尔会有一些流莺经过,朝已经坐下的食客抛两个媚眼。
尤金绕过这些灯火通明的店铺,踩着地上的积水往深处走,这里街区的设计大同小异,光鲜的店铺后面通常是杂乱的排水渠,竹竿上挑着老旧的马灯,几个衣着破烂的女人在灯下清洗前方换下的餐具,还有两个男人蹲在地上,面前摆着几个水桶,里面是堆积成山的辣椒和洋葱,而他还在动作飞快地把手上的根茎植物切成小块。
不时有人从前面过来,提走削好的马铃薯,或蹲或坐的人头也不抬,没有交谈,双方似乎都把彼此当成空气。
灯光实在太过昏暗,不过尤金还是勉强看到他们黝黑的侧脸和破烂得不成样子的袍子,有时候一些多足的虫子从阴影里蹿出,甚至爬过她们垂到地上的袍子一角,也不过是麻木地动了动身体,手上动作不停。
公爵说得没错,如此奢靡的白桥背后必然是由无数廉价劳动支撑而来,尤其是那一片供“外人”租住的别墅区,每天都会产生大量需求,换洗衣物、精致的食物、无聊且繁琐的家务茶和房子日常维护,这不是光凭配置的那几个佣人就能消化掉的。
把视线放到街道和商店上更是明显,尤其是饮食这种会产生大量繁琐且肮脏工作的行业……
尤金很熟悉这些,诚然他从小就是个混子,很少像对方一样如此投入地工作,但盗贼尤金跟他们一样,和他鬼混的朋友总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其中会有人这样日复一日地干着薪水微薄的工作,努力一天的报酬连糊口都勉强。
正因为如此,和酒馆里醉醺醺的大嘴巴不同,他们的戒心都很强,多半不会对尤金这个陌生人多说半个字。
尤金想了想,没有贸然上前,而是走开了——他在前面点了一只烤得焦黄的子鸡,配着葡萄酒喝到了下半夜。
直到天色暗沉,客人逐渐散去,差不多的店都在清洁桌椅时,他才拢紧了袖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扔了一把硬币在桌上就要走。
身后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嗤笑,他知道自己被当作把钱输光的穷光蛋了,但并不在意。
就像所有神智不清的醉汉,他先在路灯下扶趴了一会儿,又磨磨蹭蹭地朝前走,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他差不多一半是凭借运气才没有跟丢那两个刚才在后巷削土豆的男人。
好在他们毫无戒心,或是笃定自己太过穷困不会引来任何觊觎,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人尾随他们穿行了好几个街区,回到“家”。
尤金站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看着其中一个男人直接钻进路边一根棍子支起来的布帐篷里,似乎在里面掉了个头躺下了,一双脚板伸出外面,十分自由。
他的同伴则是绕过帐篷,走进了——
尤金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地方。
无数棚子、帐篷和木头房子凌乱地挤在一起,各种材质和颜色的屋顶之间似乎毫无缝隙,各种形状奇怪的窗户和边角在黑夜里显得更突兀,从他那个距离看过去,那里仿佛一个巨大无比、五颜六色的垃圾山。
而那个衣衫褴褛的切菜工就如同一只灵活的老鼠,无需路灯或月亮照明,熟稔地钻了进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次更新是星期三噢。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个家伙告诉我, 这里有白桥最便宜的房子。”尤金靠在一个被摩擦得油光发亮的木头货柜上,用通用语说。
半人高的货柜后面是一个小得只能塞进一把椅子的空间,一个干瘦的老头盘着双膝坐在上面,如果来人不够高大, 就要踮起脚探头才能看到里面还有个人。
他身下的椅子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上面铺了很多层手工缝制的布垫子, 中间被他坐得凹出一个大坑,身旁的墙上全是随手乱涂的草稿,既像人名又像数字。
老头的眼皮又厚又重, 闻言吃力地抬起来看他, 那动作像极了即将寿终正寝的大象。
“10个铜币。”他也用通用语说:“房钱一天一结。如果你不回来了, 留在房间里的东西就归我所有。”
尤金付了钱, 他数了两边之后, 才爬身来,身上一阵叮当作响——那是他左手腕上一个大铁环,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钥匙, 随着他的动作互相碰撞。
尤金猜想这栋楼大概是他爷爷的爷爷建起来的, 房子的年纪看起来这个走一步咳嗽一声的老头要大得多,经过几代人的胡乱扩建最终完成这个结构紧凑古怪的房子,走过的每一截楼梯、看到的每一扇门颜色材质都不一样,眼下天还没有完全亮,但有好几扇门后已经传出了咳嗽和走动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