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广告商(256)
皇帝瞧着这谦逊如松竹一般的子侄,总比瞧着那争吵不休、恨不得撒泼打滚的臣子们顺眼,终于有了些消气的意思。
如今水洛城之案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赵宗楠此来半句不提国事,只与这皇帝叔叔煮水烹茶,聊些坊间风物,家常闲话儿。
他似乎是随口提起:“……此茶于苦寒之地亦可播种,兴许能叫边州百姓多个生计,等到榷场重开,也能算作是条富民增税的出路。”
皇帝搁下手中的茶盏,瞧着面前温文尔雅的延国公,若有所思。
朝臣们如今为了追究问责而吵闹不休,然而此时最要紧的,实乃稳定边势,顺利和议,重开榷场,想法子将这多年征战、劳民伤财的钱帛之失弥补一二。
“如今渭州水洛川修筑堡寨之事,惹得朝堂争议不断,钦差人选各有争执,久断不下。”皇帝静静注视面前的子侄,竟开口发问,“长佑觉得,该派谁去为好?”
赵宗楠安放于袖中的小指轻轻一抖,面上却是温吞的无奈:“叔叔竟然问到我这儿来……想来此事当真是不好办。”
“侄儿认识的朝臣实在不多,水洛川之事亦不知详细,一时想不出能回答的人选来。”赵宗楠面露难色,“听说涉及的官员众多,便该找个入京时日不长,又未入两府的,方才不会左右掣肘,难以施展。曾在陕西四路做过公事的,便再好不过。”
赵宗楠顿了顿,语气迟疑:“或许从三司当中寻个官员更加稳妥?”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
往渭州派遣钦差乃是迫在眉睫,其人选更是重中之重,如今朝堂上几乎没有了中立一派,或多或少都有站队的意思,官家选了谁出京,便能看出圣心的偏向来。
在诸位朝臣屏息凝神的等待中,钦差人选终于浮出水面。
……三司盐铁副使鱼周询?
此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富彦国听到消息,搁下手中之笔:“与中书、枢密、台谏等司相比,三司素来低调,少涉纷争,而鱼周询其人做过刑狱官,有断案的资质,也曾在陕西参与过差事,与朝臣亦没什么明面上的往来。”
“如此短的时间,挑出这样一个周全的人物,也是难为官家了。”
与他同桌而坐的欧阳永叔道:“有传言说,此人乃是延国公在官家面前举荐的。”
富彦国顿了顿,面色凝重了些:“朋党之论流言四起,官家对朝臣站队相争的局面,已然有了厌烦之心。”
欧阳永叔面色不改:“小人以同利为朋,君子以同道为朋。问心无愧,又有何惧?”
富彦国对他这锋芒毕露的性子颇为无奈,只能提醒道:“这话私下说便算了,省得落人话柄。多事之秋,反倒给范公多添麻烦。”
朝廷钦差人选终于定了下来,估摸着三月初便能抵达渭州。
然而此时的渭州,却没人能提起心力感到高兴。
在刘沪与水洛城藩族的连连抗令之下,尹洙险些失去理智,骂骂咧咧的,叫狄青将主理城寨修筑的刘沪、董士廉军法处置。“有违节度,即刻斩首”的话都说出口了。
王仲辅闻讯大惊,协同几个低阶文官连日劝阻,堵着官衙不叫他出门,这才叫尹洙收了成令。
狄青与尹知州共事多年,自然知道这人的狗脾气,收到传信时候并没有妄动,仍是将刘沪、董士廉两人收□□足而已,亦没有上刑,好酒好菜往狱中相送。
果不其然,他隔日便收到州城传来的消息,说尹知州消气了,再没口出狂言。
然而狄青下手有分寸,却不代表外面不起祸端。
将刘沪收监后几日,有人来帐中传信:“水洛川附近有藩部作乱,抢了川中生户的钱粮,惊扰民生,还说……”
使者脸色都憋白了,说话间全然不敢抬头看人:“还说狄将军与尹知州抓了刘沪与董士廉,严刑拷打,为的就是在朝廷派下钦差之前杀人灭口。”
狄青脸色铁青,竟空手捏碎了一只瓷杯子。
“胡说八道!”
劫掠百姓,烧杀作乱,此乃狄青之大忌,他一掌拍在矮案之上,怒道:“烧杀抢掠者皆斩首示众!以儆效尤!我看何人还敢妄传谣言!”
话音未落,有一使者匆匆走进帐中:“将军,渭州来人了!”
王仲辅身着青色官服,手持缰绳,脸颊被初春冷风吹得通红,弯腰朝狄青行礼:“将军息怒,下官领尹知州成命,有一计要献!”
……
水洛川藩部之中。
今夜月色朦胧,连人的影子都照不清楚,身穿粗布短衫的年轻男子左右看看,寻到一条偏僻小路,一路摸进了一间低矮的土房。
房中未曾点灯,他弯下身子对着面前空茫茫的黑暗开口道:“周监押。”
黑不见五指的房中传来回应:“狄汉臣有什么动静?”
“说要将那几个作乱的军法处置。”
“好。”被称作周监押的人在黑暗中发出沙哑的笑声,“他此时越开杀戒,对我们越是有利。明日你便到藩部中去传扬,军中几名狱卒不满他严刑峻法,凌虐刘监押与董士廉,私下回护,反倒惹怒了狄汉臣,要被他割掉脑袋。”
年轻男子愣了愣:“可他们行刑的罪名,说的是抢掠平民。那几个也并非牢中狱卒……”
周监押怒骂:“怪不得你入军五年还是个九品的小卒子!榆木脑袋!”
“那狄青对此地藩族可没什么恩情,这方圆百里之内的藩部只认刘沪。”
周监押仍用得上他,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没了军功傍身,他如今可不是什么狄天使,而是阻碍修城的酷吏。只要刘沪和董士廉一日不放出来,是是非非便由我们说了算,谁会信他?”
年轻男子发出似懂非懂的声音,压低了嗓子补充道:“渭州派来了几个文官传令,听说按尹洙的意思,要将他们公开斩首示众,以平谣言。”
“公开斩首?”周监押语气中带着兴奋,“尹洙那狗脾气,果然一如传闻。可查到了什么时候行刑?”
年轻男子语气颇为为难:“我这一时之间……”
“废物!”周监押骂道,“你再去细细探查一番,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倘若此事办不成,莫说加官进爵,上头的官人绝饶不得你!”
年轻男子惶恐,连连允诺,等周监押说了声“滚”,他才深深弯着腰,从土房中退了出去。
翌日深夜,两人再次聚在土屋之中,年轻男人果真带来了情报:“三日之后,说要在水洛城工址上行刑,方有震慑之效。”
周监押森然而笑:“来得正是时候。这场乱子,他们绝对压制不住。一旦发生兵乱,那狄青尹洙之流,便是一个也脱身不得。”
行刑的口风放出去了,群情激愤,甚至有人私下汇聚起兵械,要相约去劫法场。
然而三日之后,工址之上空空荡荡,连只家雀都没有。
蓄势待发的藩部百姓面面相觑:“人呢?”
是日深夜,仍是那间土屋,周监押语气阴森:“人呢?”
年轻兵卒赶忙解释:“狄将军同尹知州意见相左,行刑便耽搁了,说是后天,后天保准要行刑。”
藩部百姓们等着救人,攥紧了手中刀枪,两日后严阵以待。
结果法场上还是没人,连片鸟毛都没见到。
“听说是主刑的人选出了些差错,便改成了明日!”
再次出动,又是无功而返。参与进来的百姓,已然比最初少了三四成。
“这次准了!就在三日之后行刑!您可以自己去看,刑场的台子都要搭建起来了!”
翌日清晨,周监押亲自去了趟水洛城工址,远远瞧见官兵在半完工的城门前运输木材,叮叮咣咣地修着法场,面色阴郁难言,犹如西北春季黑沉沉的风沙天。
《左传》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