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广告商(228)
罗月止知道赵宗楠素来不乐意自己掺和官场事。
他亦有自知之明,不该自己知道的事情便不多问。
但他不问,却不代表麻烦找不上他。
早前说道,西北战事平定,范仲淹、韩琦等一干新党君子回朝。
但除了他们之外,其实应诏回京的还有一个人,名叫夏竦,字子乔。他如今年近六十,多年来历任地方,颇有才干,也获得了很多地方百姓的称赞,之前在西北时,乃是韩范二人的顶头上司,文采斐然,为官数十载,资历十分厚重。
吕相公如今退居二线,要举荐接任者,便上书皇帝,推荐由夏竦来做枢密使,统领一国军事。
按他的资历,按理说是够格升任相公的。
但此人私德上毛病颇多,官声差得很。
就比如之前他在西北巡边之时,就曾在营帐里养了好几位侍婢,日日宴饮狎戏,好不放浪,麾下官兵见此皆有怨言,甚至险些闹出了军变,整个西北军都不大待见他。
这事情闹大了,官家方把他从西北调离。
按理说如今文人最要脸面,是宁可死也不愿背负恶名的。
唯独这位“夏相公”脸皮挺厚,左拥右抱的,被台谏两院追着骂了好些年,愣是死撑着不改,风花雪月照旧,硬是割舍不下这十丈软红。
前年更热闹,夏家的发妻同外宅里养的美妾妖姬争风吃醋,竟活活将这位夏大官人的脸皮都挠花了。
这样的人,这样不自重的性情,如何能够入主枢密院?
台谏官员不论派系,统统炸了锅,齐齐上书反对他归京。
欧阳永叔更是毫无顾忌地开喷,说他“挟诈任数、奸邪倾险、怀诈不忠”,用词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欧阳司谏不仅骂他,还对皇帝大肆数落起吕相公的不是。
他是这么认为的:之前吕相公在任中书的时候,同夏子乔关系也不好,不愿与之分权,早就想办法将他排挤出京。如今吕夷简自己眼看着就要致仕了,便把这祸害推荐出来,想给自己留个心胸宽广、不计前嫌的名声。
却不管这人选到底合不合适,够不够格,会不会将两府闹得乌烟瘴气。
他这次举荐,只考虑自己身后名,实则是假公济私,半点没考虑国朝社稷,忒不是东西!
夏竦绝对不能用!
御史台官员纷纷跟帖,暗地里颇为高兴——这个月的月课有着落了!
如今的官家并非气势强硬的君主,心思软和,有时候拿这些谏官没办法,几日之间被劄子淹没,不知所措。
朝中反对之声太过鼎沸,官家没有办法,只得让步,封枢密使的圣旨刚发下去没多久就撤了回来。
“夏相公”高兴了没几天便被贬黜出京,府上行李都没安顿完呢,就要重新打包起来。
他憋屈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含恨离京。
这可乐坏了新党人。
自从范公被吕相排挤出京,他们群龙无首,只能眼睁睁看着吕相把持朝政说一不二,若遇不平之事,写成劄子交上去,只要有碍吕相一派的利益,便十有八九被拦下,好些都送不到官家面前。
憋屈好些年,这还是头一回体会到如此畅快的胜利。
新党官员皆欣喜不已。
国子监中有一年轻直讲,名叫石介,字守道,仰慕范仲淹、韩琦、富弼、杜衍等人良久。他见此大胜,欣然不已,大笔一挥写出一篇波澜壮阔的文章,其名曰:
《庆历圣德颂》。
石守道曾领受判国子监事岑介的命令,帮助罗月止一起做过《壬午进士学报》,与这罗小员外乃是老熟人。
他高高兴兴将这文章送到罗氏书坊,想在《杂文时报》上刊登。
罗月止同他关系不错,按理说这个忙是要帮的,但读完文章,罗小员外冷汗都下来了。
什么“昆虫蹢躅,妖怪藏灭”,这都算是隐晦的句子了。
写到后头便是讲话挑明了说:众贤之进,如茅斯拨。大奸之去,如距斯脱……
谁是大奸,谁又是妖怪啊。
罗月止恨不得把“不涉政治”四个字刻在脑门子上了,石守道这篇文章简直是想要他的命。
罗月止不好直接拒绝,只同他说:石直讲这篇文章波澜壮阔,气势恢宏,实在是篇百年难得的好文章。但《杂文时报》既有“杂文”之名,自创刊之时便只纳散篇,从来不纳韵文的,规矩在此,实在为难。
石守道文人心性,天真烂漫,听他夸了很多好话,并没有苛责于他的拒绝,亦未曾记恨,依旧引他为知己,之后还约他喝了次酒。
罗月止拒绝帮他传播,但这篇奇文实在是太锐利、太澎湃、太切合时事了,很快便在京中流传开来,新党人读之皆称快。
这篇文章中涉及党政的内容不算多,更多的内容乃是称颂官家圣德,赞扬如今朝中诸位能臣的励精图治,故而官家看到了,亦没说什么不好。
只有范希文本人锁住了眉头,觉得并不妥当。
而听说石守道曾经找罗小员外推广文章,却他被婉拒,范公手中的笔顿了顿。
“此乃聪慧之人也。”
第177章 先立其骨
罗月止愣了愣,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又问了白桂一遍:“人俞等到授官了?”
“等到了!方才亲自拿着户部文书回的家!”
白桂高兴地脸色涨红,说话险些打结巴,“主君听得好消息,叫我赶紧来告诉您与四娘子!今日晌午便在樊楼置办酒席!”
白桂乃是李家的仆使,口中的四娘子即为曾经的李家四姑娘李春秋。
罗月止想到赵宗楠之前所说的话,心口有个角落仍旧悬着,但着实为他高兴,连叫阿青去松风画店采买些精致的文房用具当作礼物,晌午准时赴宴。
家宴之中,李人俞一扫从前的阴郁焦躁,神清气爽同罗月止举杯共饮:“感谢表哥悉心照料。”
罗月止笑盈盈同他说话:“表哥惭愧,未曾帮到你什么。如今盼得柳暗花明,皆是你自己的好本领!”
李人俞实在是憋屈了太久,听闻此语,眼圈竟然有些泛红。
罗月止又问:“方才未得机会细问,授的是个什么差遣?”
李人俞顿了顿,回答:“长垣县丞。”
罗月止笑起来:“很好很好!长垣离汴京近得很,如今的县令苏梓美亦是个才华横溢的大才子,先前还有些交往,待我写封书信,等你上任时带过去给他!”
李人俞眼神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轻声道了句谢。
“……长垣。”赵宗楠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好地方。”
“凭他自己得来的授官,清清白白,便比什么都强。”罗月止道,“只是你之前说,近段时间不宜入官场,他此时入了局,会不会遇到什么难处?”
关于此事,赵宗楠依旧并未多言:“说不准。”
他倚靠在椅子上,是个自在慵懒的姿势:“契机已近。前途如何,取决于他自己心之所向。”
契机已近。罗月止心想,同样的四个字,他此前似乎从富彦国口中也听到过。
罗月止心思一动,突兀地有了些猜测,口中说出两个字:“范公……”
赵宗楠笑起来,不置可否,轻声催促他执棋落子。
……
时维九月。
官家开天章阁,祭拜列祖列宗。
中书门下平章事晏殊,参知政事范仲淹,枢密使杜衍,枢密副使富弼、韩琦等两府重臣,伏领皇命,于天章阁御前奏对。
又十日,范仲淹上书《答手诏条陈十事》。
他将为官近三十年,亲眼所见国朝之弊病,皆落在纸上,字字泣血:“历代之政,久皆有弊。弊而不救,祸乱必生。”
纵观如今天下,制度日削,赋敛无度,人情惨怨,天祸暴起……若要救,只有一个法子能救:变法!
磨勘制度只养闲人,官员熬资历不做实事,要改!
公卿重臣家的子嗣空享父辈恩荫,不思进取,要改!
科举只重辞赋墨意,不重策论,中榜者有才而无能,要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