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广告商(175)
“有些门道朝堂上没有,只在市井江湖中才走得通。”
“他们仿印度牒已成规模,大隐隐于市,只有找出了匠造的同伙,才能顺藤摸瓜找出新的线索。这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黄麻纸,光城南浆造这种纸的工坊就有七八家之多,每日卖出去的货量无可计数,光凭纸张材质,任谁也找不出来源。”
“但我不一样,我家在京中开了近十年的刻坊,对这雕印刷墨的功夫自当了如指掌。”罗月止笑盈盈抬头,“你便想着,我怎么也比那开封府的衙役懂行,甚至立场上也比他们可靠些,兴许能从中看出些端倪来。”
郑迟风不再摇扇,红玉穗子也慢慢静止下来:“罗掌柜能帮吗?”
罗月止问:“这一箱子度牒,想必是不能让我带回家吧?”
郑迟风笑了一下:“我带出来已是违制,自然不能离手。”
“那就请郑官人多叫些酒菜进来吧……最好多点一份三脆羹。”
罗月止边说边站起身,挽起袖子,颇有些兴致昂扬的意思:“今儿个郑官人估计要同我在这儿耗上一整天了。”
第138章 江湖之才
罗月止终于等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侦探环节,高兴得紧。
甚至心想:平日里的加班进修没白费,就凭这独树一帜的小技能,若是在推理小说里,高低能混个名侦探身边的得力助手当当。
他将假度牒铺展开一桌子,后来桌子不够用了,就弯腰铺在地砖上,每张都仔仔细细去看,勘查到入了神,还问了郑迟风一句蠢话:“能拿官府度牒的雕版比对看看不?”
坐在角落帮不上忙的郑迟风闻言一愣,失笑道:“罗掌柜可是把我当大罗神仙了。
就这假度牒还是开封府上呈纠察司,我再偷偷从纠察司顺出来的,好险叫人狠狠训斥一顿。那正品雕版自然在制敕院好好锁着,我再多长出千双手也是摸不到的。”
罗月止抬头看他。
郑迟风问他什么意思,又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监守自盗?”
罗月止将真假度牒一同举在窗前端详。
“这两种纸不仅透水不同,透光也有分别,放在同处,乍一眼能分得出真伪,便叫人忽视了其余的细节。
你看……这真假度牒材质不像,但雕版刻字却有点过于像了。
纸张仿得劣质,雕印却仿得如此精细,这是何道理?
要我看,便是工匠见过了原版模子,在薄纸上印出一道完整的图案来翻刻,才能摹得如此天衣无缝。”
郑迟风:“有道理,但没有证据便是白费。”
罗月止:“不过刚刚开始,证据还要慢慢来找。”
在这之后两个多时辰,罗月止都全神贯注陷在假度牒堆里,旁若无人,仿佛入了定。
郑迟风今日休沐自然不急,也不好打扰,便坐在桌案边出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将罗月止特意嘱托要吃的三脆羹吃了个干净。
郑迟风有些尴尬,见罗月止聚精会神无知无觉,低声叫仆使出去,向店家再叫一碗来。
仆使出去没一会儿,罗月止的调查似是有所进展。他本想叫下人来帮忙,一抬眼却发现閣子里只剩下郑迟风一个人。
罗月止也不同这当朝官员客气,招呼他过来帮忙,说有新发现。
罗月止仔细挑出几张度牒给郑迟风看:“你瞅这些花押有甚么区别么?”
本朝度牒又叫五花度牒,因上面盖着好几枚不同官署的画押而得名。
花押是一种特殊的签名,始于唐朝而兴盛于今,要么是某个特殊的图案,要么是多字的叠加变形,既可以刻成章,也可以提笔画就,但都有个形状独特的特点,叫旁人不好轻易辨别模仿。
郑迟风醉心风月,长于诗词,却对书画章刻没什么见地,盯了半天,慢吞吞说好像颜色不太相似,有几枚浅,有几枚深,或许是造假的年份不同,才叫朱砂沉淀出不同深浅的颜色来。
罗月止摇头说不是,不只是颜色上有差别:“你看这几张,同另外几张的花押相比,是不是边缘有所不同?”
罗月止抽出其中一张:“这几颗花押色泽朱红,用墨饱满,甚至比真度牒还要细致完整,这就是典型的狼毫笔描红作伪,一笔一笔摹出来的,是形状完整过头了才显得刻意,属于高手造的假。
但另有一类假度牒,花押印记明显更模糊,细节不足,墨色不匀,边角飞白,反倒是典型的章刻伪造。”
郑迟风读书多年又爱熬夜喝酒,本身视力就没那么好,皱着眉头,一双凤眼都看眯起来了,才看出他所说的差异,不由惊叹于罗月止观察之细致,果真是行家才能瞧出如此微末的细节。
“看出来了就好办。郑官人来帮我个忙,将这两种假度牒分开两拨来摆放。”
罗月止掖起衣衫下摆,高高兴兴差使他干活。郑迟风犹豫片刻,没找到机会说出拒绝的话来。
等仆使带着新出炉的三脆羹进屋,便看见自家官人挽袖弯腰,撅着屁股摆弄着满地的纸片,动作颇为生疏,就跟那水田里插秧的小农户似的,还是那种没什么经验的笨小农。
郑迟风的仆使元憧跟了他十余年,见惯他风流倜傥装腔作势,却从没见过他这样笨拙的模样,笑声不小心从喉咙里漏出来:“扑哧。”
郑迟风颇有些狼狈地抬头瞪了他一眼,叫他赶紧滚过来做事。
这精细活儿自然也不适合元憧,主仆俩加在一块,才能勉强赶得上罗月止一个人的速度。
等分拣完毕,新上的三脆羹也凉透了。郑迟风终于直起身子来,托着腰长舒一口气,觉得这辈子的弯腰屈膝的分量,都在这一天屈完了。
“果然。”罗月止也不再计较什么礼法,蹲在地上,喃喃自语,“在京中散播假度牒的,其实是两种人。”
“度牒上所签的日子极大可能也是伪造的,无法直接推断出前后顺序来,但从纸张磨损程度来看,应是描红在前,刻印在后。”
其中的逻辑也很好理解。
要么是同一拨人,一开始贩卖假度牒规模比较小,精雕细琢,谨慎为之。后来发现根本没人查核有假,胆子便越来越大,正巧销售规模也大了,精力有限,便没功夫一笔一笔去描,也找不到这样的高手合作,就只能以刻印的方式来糊弄,大有其形便是。
要么是有两拨人,后来者得见人家贩卖假度牒发财,眼红不已,便起了类似的心思模仿作案,但水平不足,描不出人家的水平,就只能学到这样的程度,雕刻假章一劳永逸。
“临摹描红之人心思细腻,沉稳多虑,远胜后来,想从笔法中寻找突破怕是难了些。但这朱砂颜色却是不同寻常,或许有些说头。”罗月止蹲在地上道,“后来者既然动了刻刀,刻法上想必能留下端倪来。”
罗月止抬头,看着双手扶腰的郑迟风道:“劳烦郑官人,去帮我邀两个人过来。”
郑迟风沉默看着他,心想这罗掌柜看着清秀儒弱,个子也不算高,全没什么力气的模样,怎么精力却如此旺盛,折腾一整天了,恨不得连个气口都没瞅见。
那自然是两世为人练出来的社畜耐力,和他们这种一年十二个月,十个月都在摸鱼的公务员有所不同。
郑迟风长长喘了口气,问过人选和背景,仔细思量后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差使元憧出门去找。自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好好喝了盏茶。
罗月止筹备活字之时网罗了一大批刻印人才,其中包括一名斫玉出身的老手艺人。
老匠名叫何人厚,祖籍苏州,不仅刻刀使得出神入化,还长于目力,涉猎广博,甚至能从印痕中瞧出印章的材质、雕刻匠人的刀工和习惯来。
大概两柱香之后,何人厚被领着进到閣子中,不知要些做什么,一头雾水地行礼,冲罗月止喊了声“东家”。
他一弯腰,便露出身后的柯乱水。这刺猬郎君正在家里画画呢,头上一只狼毫笔做簪,袖口上还沾着些朱砂痕,想是一路急急忙忙赶过来,自己都没发觉。
“都来啦。”罗月止笑眯眯招呼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