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82)
严歇忱看着大殿紧闭的朱红大门,怔愣片刻,倏地却笑了出来。
他同临武帝,谁都在漫长岁月之中互生猜疑, 可也……谁都顾念人情,既做不到推心置腹,也做不到赶尽杀绝, 最后做出些消磨往昔君臣厚谊的事情,委实不是一种遗憾。
但现今,严歇忱却觉得,就这样走到最后也挺好, 世上这条路, 并非谁都可以陪你走到结局,现在这样, 也算两不相欠。
更何况,他最重要的人,已被他牢牢抓在了手里。
严歇忱牵紧林卷的手,转头对他笑了笑:“走吧。”
林卷回扣住严歇忱的手,手指挠了挠严歇忱的手背, 点了点头。
他俩出了宫门,严歇忱带着林卷回家,可走到岔路口的时候林卷脚步一顿,转身便急急忙忙地往另一条路去了。
严歇忱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林卷走。
林卷步伐甚快,若非此时街上人多又怕太过招摇,他定然已经踏檐而上了。
严歇忱跟在他身后,眼见着林卷七拐八拐,最终到了城西一条巷子里的一处隐蔽院子门前。
林卷门也不敲,着急忙慌地一把推开门便进去了。
可院内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没有。
林卷院前院后找了一圈,但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可院子里也没有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显然人是自己走的。
严歇忱见状也似乎明白了过来,他上前去轻轻揽住了林卷。
林卷似是想到了这个结果,但一时间还是不大能很好地接受,是以一时间表情有些许空白,他扯起嘴角强自笑了笑,声音有些发紧:“墨墨……走了啊。”
“我家墨墨脾气这么软,现今又一个人,会……会不会碰上什么事啊。”
林卷知道梁盈墨并非纯善可欺之人,不会让自己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可林卷担心的一点是,梁盈墨有时候太倔了,认准一件事便非做不可,认准一个人……也难以变更,林卷有些怕,他怕梁盈墨会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事来。
严歇忱见不得林卷这幅样子,赶紧就说:“宣宣,别担心,我马上派人去找他。”
林卷攥紧严歇忱的衣袖,立刻点了头。
既说到了梁盈墨,就不得不提一提另外一个人,严歇忱思索片刻,到底还是直说:“肃王够狠,但差点运气,也不够灵慧;段陵……赵炎够聪明,但他不够狠。”
随后严歇忱又将在回京路上他同太子之间沟通的事告知了林卷。
边境商道探子侵入一事实属意外,是塞拉的人处心积虑的结果,赵炎并没有同外敌沟通,也并没有像当初肃王一样拿家国疆土作他登位的嫁衣;濯州暴/乱一事他倒有参与,确实是为了将四皇子引离京城,让他没有机会参与夺储,可失踪的那批瘾君子他是叫人控制住了的,本意只是想在濯州城中散布混乱谣言,却没想到真的跑了几个人出去作乱。
此外,严歇忱同太子还说,如若赵炎狠下心来,同胡族之人交易,在边境战乱之时又指使作为天下粮仓的江南郡断了边境的粮草,让他们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又或者是继续同四皇子合作,借四皇子和季叔常手中的力量在青川或是濯州死命拦住太子,最后再来个反杀……总之有很多的计策,只要赵炎足够狠绝,凭赵炎的能力,今日就很有可能是另一种局面。
林卷听完,忽然间就想起了这么些年甘愿窝在青川私塾里教书的那个段陵,甘愿为梁盈墨洗手作羹汤的那个段陵……忽然之间,他似乎懂得了段陵所说的那句‘别无选择’。
赵炎十一岁便换了段陵的身份,窝在这个姓名下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从那时候开始,他父亲疯狂的愿望便加诸他身,在那之后,家族覆灭,追随者却是忠心不移,他似乎除了谋逆夺位,确实不能什么都不做。
可林卷也知道赵炎并非那种轻易受人威胁之人,林卷不知道让赵炎真正决定走上这条路的契机是什么,也不知道他这些年可曾后悔过,但到底是,覆水难收。
林卷叹了口气,嗓音低低的:“或许没有他,也会有别人造成今日的局面。”
“但移丘哥终归是走到了这一步。”
而在这条路上交付了的那些无辜性命,同这事有关的任何人也都是都逃不脱责任的,这是共同犯下的罪孽,可却被世俗加诸了正义与否的名头,所以,总有罪无可恕的一方。
从那天开始之后的一个月里,太子大刀阔斧地整顿全朝,在赵炎的坦白交代之下,太子精准地摘除异己,有心归附又无大过者可继续为官,死不悔改之人则视过错大小按律惩治,这是赵炎同太子商定好的条件,他其实没有别的筹码同太子谈条件,倚仗的不过是太子的那一点仁厚心胸罢了。
但对于赵炎本人的惩处,却迟迟没有发落下来。
在这一月期间,严歇忱也着力处理边境之事,以及奉命整顿紫玉京内各大卫队,总之忙忙碌碌的没个消停,连年关也没有安稳下来。
一直就忙到了正月初九,又是一年祭天大典。
可今年却与往年不同,文武百官同皇族之人并没有去麓山皇陵祭拜,反而将祭天大典摆在了宫中金銮殿下。
因为今日,是太子赵炽的登基大典。
这样盛大的日子,严歇忱是不可能不去的,林卷便在严府里百无聊赖地等着。
他坐在檐下,透过天井望出去,心里头也总是和这阴沉沉的天空一样,不甚明朗。
严歇忱当初派出去找梁盈墨的人很快便有了消息,只是到现今,林卷也只偷偷去看过梁盈墨几次,却并不敢出现,因为他觉得,墨墨好像并不需要他,他去了,墨墨还得强颜欢笑着应付他的关怀,还不如不去。
因为墨墨现今,仍旧在当初他和段陵在青川郊外的那个小院子里住着,他也接过了段陵当初私塾先生的位置,继续教着庄子上的孩子读书。
林卷念及此,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想这该如何是好啊。
他在这边叹着叹着,忽地脸上感受到了一丝凉意,林卷回过神来,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在脸上摸到一片冰凉。
林卷确定自己没哭,他怔愣一瞬,方才抬眼向天外望去。
只见空中突如其来地簌簌扬起漫天纷飞的雪花,不过片刻光景,檐上、梅花下、庭院中,便覆上了一层素裹的银妆,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直从天外萦绕进了心间。
林卷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总觉得这场弥漫的雪,有着不一样的昭示。
身上忽地裹上一件雪白狐裘,林卷微微偏头,就见严歇忱抱住他在他身后坐下,轻轻笑着说:“下雪了,小心凉。”
林卷放松地倚靠在他怀里,抬头亲了一下严歇忱的下颌:“你冷吗?”
严歇忱弯着的眼睛里攒出一片暖意,语气里有些骄傲地说:“宣宣这么暖和,我早就不怕冷了!”
林卷笑了起来,片刻后才问:“今日可还顺利?”
严歇忱将他又抱紧了些,开口说道:“今日新帝登基,同时册封新后,帝后二人一同祭天,祭天之时天降大雪,钦天监监首直呼此乃瑞雪,瑞雪颂皇德,金穰岁兆丰,陛下大喜,金口玉言,大赦天下。”
林卷起初听着没什么反应,但听到最后几个字,眼睫却开始颤抖起来。
大赦天下,这几个字背后的恩典,对于戴罪之身而言,实在是太重了。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承这天降的甘泽雨露。
不过严歇忱却以为林卷此时惦念的是他们林家的事,这会儿就忍不住嘚瑟道:“就算没有今天这一遭,陛下也会为咱们家平冤的。”
严女婿很有自觉,直接说咱们家。
林卷也是听他提起,方才恍然,他此前便猜严歇忱拿出征同太子换的条件是这个,但严歇忱一直没有交代过,估计是因为那时太子还没登基,这都是不能十成十确定的事,所以便没有告诉他,林卷那时便没有多问。
此时听他提起,他顺势就问:“你当初同太子谈的条件是什么。”
严歇忱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要是有尾巴估计已经翘到天上去了:“我换了三个条件呢。”
一换陛下开恩,彻查当年林梁两家伙同谋逆之事,为所蒙冤屈昭雪,为往日清白正名。
二换陛下施恩,再赐严饮冰同林宣帙婚书一则,不必大费周章昭告天下,只求他二人余生有个名正言顺的见证之人即可。
三换陛下允准,待来日天下大定,允风刃司掌司使严歇忱卸官辞任,交付监察大权,从此以后,成一双自在逍遥身。
林卷听后,默然半晌,如今诸事即将尘埃落定,他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严歇忱见状,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在林卷耳边有些讨打地说:“诶宣宣,我发现你最近咋对我反应这么冷淡呢?你得到了我的人,难道就想对我不闻不问?我夜夜这么努力,你还觉得事不关已?”
林卷一听这个,忍不住就是面皮一红。
想当初严歇忱回家歇了几天,把疲惫都歇掉了之后,浑身上下就像有使不完的力似的,后来终于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狼性大发将力气使到了他身上……
而自从他开荤之后,这人就跟疯了一样,一有空就逮着林卷灵魂交流,屋里各个角落,就没有被放过的地方,床上、短榻上、窗边、案几上、书架上……处处都遭了殃,一开始林卷还能配合,毕竟那什么……他也挺舒服的。
可几天之后,他就发现严歇忱这人实在是太过无休无止了!感觉随时随地都在想着那档子事,有一回他同严歇忱外出,回程的时候在马车上他居然也缠着来了一回!
林卷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然后就想同他约法三章,结果严歇忱这回有恃无恐,轻飘飘地说林卷还欠他一件事没有完成 ,他现在要兑现,而他要林卷答应的就是,以后不准拒绝他,还得陪他开辟新地点新姿势!
林卷当时那个气啊,可是言出又必践啊……而且他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觉得严歇忱没有要求他自己动……好像还不算太过分,所以他当时居然还自己把自己说服了!
真他娘的是着了他的道儿了。
此时林卷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忍不住一眼瞪过去:“闭嘴!”
可他不知道他这看似凶巴巴的一眼在某些心怀鬼胎的人眼里有多软,严歇忱忍不住滚了滚喉结,眼神霎时便变了。
林卷当即便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可还不待他溜,严歇忱就一把抱起他,就近进了离回廊最近的一间房间。
林卷恍然想起,这房间里好像什么都没放,只放了当初严歇忱用过的那把轮椅,严歇忱说,这轮椅上有他毕生难忘的经历,得好好镇着……
这回,林卷也毕生难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