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12)
郑循闻言气得发抖,眼里愤愤然像是要喷出火来,但是终究还是低着头没说什么。
这边阮红妆还没发作,季如松就蓦地被人狠狠搡了一把,正是赶上来的林卷:“三角眼你在这儿放什么屁呢!”
季如松不曾防备,被推得都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当时怒气上头,就带着人跟林卷他们搡了起来。
他们那边人多,而林卷也就会点三脚猫功夫,平日里就是仗着聪明才没吃过亏,可这会儿确实打不过了。
混战之中,林卷居然被搡到了窗台边上,后来也不知道是被谁踹了一脚,他没站稳直接就从二楼窗台向大街上飞了下去。
林卷一声惊呼,让众人都不自觉停了动作,一同朝他行了个悲惨又同情的注目礼。
林卷心里一片哀嚎,完了完了,这下回去又要挨骂了,天哪,可别伤筋动骨啊……如果没有的话,我一定要装受伤,让爹给我去书院请假去……
他这边还没有盘算完,便结结实实地跌了下去,林卷心里还是有点怵的,是以等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林卷才反应过来,诶?不痛诶?怎么还暖暖的?
林卷眨巴着眼睛抬头,便对上了一双略带些惊讶又略带些冷然的眸子。
林卷愣了一下,明白过来适才是这人在下面接住了他,他心里不住感叹这人真是个好人!要是换了别人说不定就只顾自保了,于是他冲严歇忱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在这冬日里看起来无比热烈,像天边那道温暖又炽热的光:“哇!谢谢你!你好厉害!我叫林卷,你叫什么名字?”
严歇忱缓慢地眨了眨眼,略有些不自然地说:“严……严歇忱。”
其实后来想想,或许也是因着这层小小的恩情在,所以之后林卷才会对严歇忱感兴趣的吧。
林卷回过神,冲严歇忱笑了笑,无声地说,谢谢你,严歇忱。
严歇忱这边没得到回答,也不追根究底,只坐正了身子。
那边等太子略略招呼完之后,林卷瞅准此时大家注意力已经移转,便同严歇忱说了一声去小解。
林卷起身的时候步伐有点不稳,身子晃了一下,严歇忱见状连忙问:“喝多了么?”
“没有。”林卷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我很快就回来。”
眼见着太子要到这边来了,严歇忱自然不好走开,便应了他道:“好,回来咱们就走。”
林卷点点头,兀自去了。
他顺着檐下回廊一路走,找到地方解决问题之后又觉着头有点晕,感觉跟喝酒上头了一样,他心想,那酒味儿不是挺淡的么,林卷甩了甩头,想着严歇忱那边应该还有一会儿,便自己去了湖边吹风。
他自己一个人沿着湖畔走,走了好一会儿才可算觉得清醒了点,他此时已经快走到假山边上了,他觉得时间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
可他刚刚回转过身子,便发现严歇忱正在朝他行来,林卷估摸着严歇忱是担心他所以出来找他,他心里得劲,便歪着头冲严歇忱笑了一下。
林卷可能真的是有点醉了,他居然等笑完之后才发现严歇忱其实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的轮椅被一个小厮推着,身旁太子和太子妃都在。
林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方才不忘全了礼数,拱手行礼道:“太子殿下安好,太子妃……安好。”
太子笑着抬手免礼:“霜白这是迷路了么?饮冰久不见人归来,便念着要来找你。”
严歇忱行动不便,适才又同太子在一块儿,此时主人家陪同一道前来,也很正常。
林卷还没接话,严歇忱就靠近过来,仰头看了他一眼,勾了勾他的手道:“这是醉了么?”
林卷摇摇头,垂下眼冲他笑道:“没事,别担心。”
严歇忱回转轮椅,对太子拱手道:“多谢殿下和太子妃一同寻人,现今寻到了……”
他一句告辞还没说完,不远处就忽地传来一阵暧昧之声。
在场几位耳力皆不一般,这等声响断没有听错的可能。
太子面上温和笑意一僵,目光陡然转冷看向旁边的假山。
严歇忱察言观色,知道此乃东宫内事,不该是自己在场的时候,于是赶紧说完适才未竟之语:“那臣就先告退了。”
太子冲他歉然一笑,很快便允了。
严歇忱便赶紧拉着林卷走了。
严府的马车早就候在了宫门外,林卷一上车就往严歇忱身边凑,严歇忱下意识里要拨开他,但偏头一见他面色发红眼神迷离,心知这定然是醉了。
严歇忱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酒量多好。”
林卷趴在他肩上,笑意吟吟地看着他,嘴上也不消停:“诶,刚刚那个声儿,是那种声儿对不对?”
“哪种?”严歇忱觉着这家伙醉了应该好打发一点,便开始试探着反抗。
“就那种啊。”谁曾想林卷战斗力不减,反而更加肆无忌惮,脱口道,“以后咱们春宵帐暖,也能有这声儿的。”
“……”是他严歇忱低估此人了。
不过好在林卷很快又转移了话题:“你说是谁啊,这么大胆,在太子爷眼皮底下搞事?”
“你想知道?”
“嗯嗯!”林卷眼睛一下子变得晶亮晶亮的,一看就很热衷于听人墙角。
严歇忱被他逗笑了,道:“今晚被我撞见了,明日太子无论如何定然会给我捎个说法,明天你醒来我就告诉你。”
“嗯,好~”
林卷适才出了东宫之后便泄了劲儿,任由自己不管不顾地醉了过去,因为总归是有严歇忱在的。
但这可苦了严歇忱,下马车要搬个醉鬼,不过他哪儿方便啊,所以最后还是累了风桥过来帮忙。
严歇忱跟在后面看着被风桥扛在肩上的林卷,心里哪哪儿都不是滋味,眉头皱得死紧。
待风桥把林卷扛回卧房放在床上,拍了拍衣袖准备功成身退的时候,却忽然被严歇忱叫住了,只见他们家严大人面色不虞,眼神之中满是斥责,冷冷道:“都这么久了我腿上之毒的解药怎么还没弄到,风刀卫都是吃白饭的吗?”
风桥愣了愣,心想,不是您说不急的么……
不过他决定不去触怒喜怒无常的严大人,只应:“大人息怒,应该快了。”
严歇忱哼了一声:“你下去吧。”
“那嫂夫人洗漱……”
“放着放着,明日他自己起来洗,难不成还要别人帮他洗么!”
风桥闻声点点头,下一刻便跳墙回了隔壁自己院子,严歇忱挥退其余下人,去林卷床边看了他一眼,正准备走的时候,衣袍却忽然被人攥住了。
严歇忱低头一看,见罪魁祸首此时正闭着眼睡得香甜,但手上的劲儿却一点不小,严歇忱拽了拽,没拽动,反而差点把人给拽醒了。
他见林卷皱眉动了动,便不敢再动作了,心里不住哀嚎,这不是吧?我还要歇息呢大爷?
严歇忱本想直接把衣袍撕了了事,可忽然间,林卷似是身上不舒服一样,一直在撕拉自己的领口,却是怎么也解不开。
严歇忱幸灾乐祸之余,为了明天的安稳,还是亲自动手把林卷扶了起来,替他解了外袍。
可他还没来得及把他人重新放好,就蓦地听见一声脆响。
是林卷衣袍里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了。
严歇忱偏头一看,是一块红褐色的木牌,这样式很熟悉,严歇忱并没想太多,因为这就是普通的表字桃木牌,大夏男子十五取字之时都由长辈将表字刻在桃木牌上,束发之时赠予他们。
严歇忱一边想,你不是叫阿九么,这还有表字呢?一边就去把桃木牌捡起来了。
捡起来的时候顺道瞄了一眼。
可只是这粗略一眼,严歇忱手上不禁一用劲,就差点把这木牌来了个分筋错骨。
严歇忱反应及时,迅速收了力,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怀里的人一眼,瞳眸都在微微颤抖,他死盯着林卷,那一瞬像是恨不得把他人都盯得醒过来一般。
但林卷醉得酣,许是又梦见了什么美事,还微微弯了弯嘴角。
严歇忱扶着他的手力道不自觉加大,连林卷的衣服上都明显被他攥出了一圈褶皱,后来许是被捏得不舒服了,林卷在他怀里无意识地挣了挣,像是要脱离开他一般。
严歇忱被他这一动作猛地惊醒,手上顿时泄了力道,却再不愿意放开他,只是把他重新抱好了,让林卷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位置。
严歇忱低头看他,看他眉梢看他眼角,可看着看着,严歇忱却是不由自主地摇头笑了。
罢了,有什么好不敢相信的呢。
其实你不是早就有感觉了,早就猜到了吗。
不然为何许他留下,为何待他百般包容,为何从不唤他阿九,为何他一生气就千方百计想要哄他……这不仅仅只是一句相似就可以抵让的。
从前不拆穿,除了没有确切证据之外,也不过是因着林卷样貌上和性格上与从前的一些不同,而严歇忱就因着这些不同,告诉自己这或许不是真的。
其实说到底,不过是近乡情怯罢了。
他想了林卷十年,可他的想念于林卷,或许是最没有用处的东西罢。
而且当年林卷受难,他没有他在身边,此后十年他也没有找到他。
尤其在知道阿九……林卷的旧时部分经历之后,严歇忱内心更是惶恐,纵是天南海北人事断绝无可扭转,但林卷确确实实,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受苦了,严歇忱心疼之余,便只剩了不敢相认的胆怯。
而且林卷是认识他的,但他却从未提过自己的身份,这不管是因为忘了自己,或是怨怪自己,甚至是觉得自己不值得他多提,无论哪种,严歇忱都觉得难以接受。
所以严歇忱从来没有正视过这件事。
不过现在这样也好,在如此一个不期然的时候打破自己的自欺欺人也好,既然木已成舟,从今而后,便只管竭尽全力护着他便好。
不管他要做什么。
严歇忱下定决心之后,反倒还松了口气,终是忍不住摸了摸林卷的眼角。
随后他又把林卷的桃木牌归归整整地放到外袍里了。
只见桃木牌上清清楚楚地刻着两个大字。
宣帙。
严歇忱在林卷耳边轻轻道:“睡吧,宣帙,以后我会在。”
☆、第十一章
当年严歇忱随彼时尚为太子的临武帝回京之时刚过十五,还未来得及取字,太子得知之后便金口一开,为他取字饮冰,意在望他今后饮冰不凉肝肺赤血。
之后甚至还专门请了当时在朝为九卿之首的奉常大人林书溢亲手为他镌刻表字桃木牌。
林书溢当时和太子其实并不亲厚,但不管怎么说,这与人无尤,为个孩子刻表字,是他的福气,也是自己的功德,所以林书溢还是很认真,一笔一划间皆融了来自长者的真切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