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81)
林卷管不得外间如何纷乱芜杂,他掀了掀嘴皮:“禁军一向独善其身,说难听了就是随波逐流趋炎附势,如今谁占优势岂不是一目了然,蒋炎作不跟着孙乾谋反已是不易,还指望着他为您出生入死么?”
临武帝闻言眼神一凛,紧接着几乎是下意识里便喊出:“风刀卫何在?!”
喊完之后他自己却是先愣住了,猛地一偏头直直盯着眼前似笑非笑的‘严歇忱’。
他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来,风刀卫几乎都快成了严歇忱的私卫,也正因如此,他才起了要将风刀卫的控制权收拢的心思,而他的权力中心当中,并不需要严歇忱这样一个一呼百应的人。
可他也知道,他还没有成功,现在的风刀卫,仍是以严歇忱马首是瞻。
如今若是连严歇忱都临阵倒戈,那他……这漫漫天子路,恐怕是真的走到了尽头。
但前事在前,临武帝再如何,也拉不下脸来去求严歇忱。
林卷看着临武帝面色发白的样子,往日里的威仪也去了几分,心知现今是时候了,再拖下去可能真的得玩脱。
于是他干干脆脆地一掀衣袍,单膝跪地,对着眼前惊愕不已的临武帝一拱手,言语间无限的坚定:“风刀卫,在!”
几乎是同时,在外间环佩交击的声音下,一道道整齐又厚重的应答声穿透殿墙,仿佛融了边境最澄澈的雪,也带着皮肉下最强硬的骨,直直地响彻长空:“风刀卫,在!”
林卷说完也不管临武帝作何复杂难言的表情,起身便义无反顾地走出了宣政殿。
外面似乎大局初定,一把一把的火照耀漆黑的夜空和历久弥新的宫墙,空气中偶尔穿杂着宫人惊骇至极的尖叫和马蹄嘶嘶的长鸣,在这翻天覆地的时刻显得既突兀又诡异地和谐。
孙乾首当其冲,骑在高头大马上遥望长阶之上的‘严歇忱’,叛军同风刀卫的人皆是剑已出鞘,个个眉目严肃,死盯着对方,随时防止对方有何异动,全然呈现一副剑拔弩张之势。
林卷闻着空气中微微带着的血腥味,轻轻向前走了一步。
对面大军有些草木皆兵,仅是这一步就逼得他们将所有矛头都霎时对准了‘严歇忱’。
孙乾握着缰绳,仰头看着一片肃然的严歇忱,高声道:“严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素来敬你是条汉子,今日你若退避,来日里小王爷定念你今日之功!”
林卷沉着脸,嗓音凉凉的:“我若不退呢?”
孙乾似乎滞了一下,很快又道:“那就别怪孙某不念同朝之谊!”
“任你风刀卫的人再能耐,也不过三千而已,抵得过我们一万精锐?”
“严大人!你又何必负隅顽抗,不过是白白送命罢了!”
林卷听得着实有些不耐烦,可还不待他说出个什么来,一道温和却又让人感到有些压迫的声音传来:“废话什么。”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一匹纯黑须鬃马扬着铁蹄行至人前,其上驮着的人一身薄薄的战甲,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他脸上,显得他人有些阴郁,眼底也有些不耐,他看见像尊坚定不移的雕像一般站立在大殿之前的严歇忱,稍稍愣了一下,随后才勾唇笑了笑,他并不多说,只道:“严大人,得罪。”
说着右手一扬,做了个前进的姿势。
可还不待他身后的大军反应过来,原先站在长阶之上的‘严歇忱’竟是孤军深入,几乎是一瞬间便到了赵炎身前,赵炎也被他这速度惊得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提剑格挡,避开了‘严歇忱’这一杀招。
随后那些想被定格了的士兵方才缓过神来,高吼着往前冲去,很快便同风刀卫的人战作一团!
这时候几乎没有什么战术可讲,谁先成为剑下亡魂这一对役方算结束,风刀卫的人从不多言也绝不退缩,只一圈又一圈的围在宣政殿大门之前,面对源源不断的来军,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可是人墙也不断有人倒下,但很快就又有新的人补上,让对手根本找不到缺口可言。
但他们心里清楚,如此顽抗,最终不过是死路一条!可那又如何,风刀卫生为剑柄,纵是断裂,也算死得其所!
混战开始不过片刻,双方便已是杀红了眼,血色迷漫之下,几乎迷了所有人的心眼。
林卷死缠着赵炎,招招都是下了死手的,丝毫没有情面可留,可在这之前,他根本都不知道赵炎会武功!
他移丘哥果真是深藏不露,这么多年可将他们都骗得团团转。
直到这时,林卷对于赵炎的所作所为,才算是真真正正有了实感,对于赵炎的失望和恼恨,才似决堤一般从心底接连不断地涌了出来。
林卷眼睛都红了,眼底满满一片难以言说的情绪,他也不管身后其他人的趁机偷袭,只顾着同赵炎动手,他剑花挽得飞快,一招一式都使尽了气力,以一副决不罢休的姿态。
但是,出人意料的,赵炎在抵挡他的同时,竟然抽空,将他身后刺向‘严歇忱’的无眼刀剑,给挑了开去。
在两人刀剑相抵目光相接之时,赵炎忽地冲他笑了一下,那笑容里难得没见一丝促狭,是很干干净净的一个笑,让林卷恍然间,以为回到了当年的日子,赵炎在刀光剑影中,对他说:“该结束了。”
这边他话音刚落,其后紧闭的宫门忽地大开,又一群士兵扬着刀剑喊着号子冲了进来。
同时叛军中有人惊恐大吼:“太子……太子回来了!”
林卷看不到那么远,他只来得及偏头看着眼前的赵炎,只见他忽地一脸释然,垂着手忽地任由手中的刀兵落了下去,他盯着林卷,轻声说:“在我心中,阿研比天下重要。”
“可我,别无选择。”
“这是我的回答,但你不必告诉他。”
林卷听闻此言,瞳眸微睁,霎时便反应过来赵炎是在回答他那日反问他的那个问题。
也是此时,他方才明白过来,赵炎认出了他。
赵炎一开始对自己的计划其实信心十足,他料定今晚会是改天换地的一晚。
可从他见到‘严歇忱’的那一刻起,心头便起了疑虑。
直到‘严歇忱’同他交上手的那一刻——他同林卷自小便熟识,不可能认不出他的招法——当时他便知道,这一次,到底是自己失策了。
果不其然,自己和十年前一样,走上了父亲的老路,得了同父亲一样的下场。
可他那时心里却并没有什么波澜,好像连他自己都觉得,天命轮回,终有所归,自己争,好像是争不来的。
只是苦了因认准父亲而誓死效忠自己的那一群人,自己终究还是没能合他们的心意,也没能完成父亲的夙愿。
但他做到这个地步,应该够了吧。
不够也没办法了,他没机会再重来一次了。
就算可以重来,那他,也不要再被那些无聊的人和事牵制,他得好好待阿研,叫他明白,自己真的很在乎他。
太子爷带着从南阳借的兵,以及因为当初蒋昀一事昭雪而自觉欠了太子一个人情的蒋炎作所带领的禁卫军,仿若神兵天降,又带着名正言顺的国储名头,将叛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林卷在这期间为免麻烦,摘了严歇忱的脸,默默隐在众人中间,看着太子的大军将叛军一网打尽,将镇定自若的赵炎锁上镣铐,套上枷锁,押往邢牢。
此时天边已渐次泛起鱼肚白,这一场闹剧也终于落幕,只是林卷看着赵炎狼狈之下却仍然挺直的背影,有些恍惚。
忽地,耳边又再次传来一阵急急的马蹄声,像是一刻都不能停似的,要给这消沉的战后带来一点人气。
林卷心头有些怅然若失,只是下意识里偏过头,朝宫门处看去。
只见一人骑着战马,踩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朝阳,踏过满地的血色,一步一步,从眼里走到心里。
自从重返紫玉京之后,林卷从来没有见过蹄疾而来的严歇忱,果然看起来是如此的意气风发,同那最炽烈的光一样,一齐晃了林卷的眼。
黑马的前蹄高高扬起,长长地‘吁’了一声,而严歇忱还不待它彻底稳下,长腿一蹬便翻身下马,三步变两步地跨过来,将站在原地一直愣神的林卷狠狠地抱进了怀里。
严歇忱在他脖颈间长吸了一口气,满足地叹了一声,随后才开口说话,言语间压抑不住的欣喜:“宣帙,我回来了。”
严歇忱抵达边境之后就遭了伏击,当时消息也传回了紫玉京。
可那会儿没来得及传回来的是,严歇忱解围之后便独自一人快马抵达边境大营,当时边境士兵见是他来,士气大振,而严歇忱借此机会,当晚便带兵突袭西胡塞拉军队大营,隔天更是嚣张,直接带兵到敌军军前叫阵。
其实如果严歇忱不去,这仗是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的,双方起码还得纠缠一阵子,可严歇忱去了之后,这战也没有进入白热化状态,直接进入了尾声。
一来胡族本就内讧,严歇忱早先便叫人给东胡首领捎了消息,说双方可以合作,二来胡族的人早在十年前就被严歇忱给打怕了,直到今日这个名字在他们心中依然是能够震慑人心的存在,这会儿他们见着身体康健又依旧狂妄的严歇忱,还未战心里就怯了五分,及至最后干脆退守胡族边界。
那之后的事就用不着严歇忱操心了,他就在边境露了一天的脸,想着紫玉京诸事不宜,他家心肝儿又还在这里,当晚便连夜出发,一路未歇,三匹马换着跑,赶到南阳的时候正巧碰上太子借兵北上,路过濯州还顺带把欲图阻拦的四皇子给收拾了一顿。
进到紫玉京之后他倒是没帮太多忙了,太子的人手完全够用,而太子爷也不是草包,用不着他指手画脚。
因为他以为林卷是被风桥好好护在家里的,所以同太子分开之后他便直奔了严府,结果却扑了个空。
严歇忱转念一想,便知他作此想法是他狭隘了,林卷不是个需要保护的金丝雀,紫玉京内乱至此,他不可能安安稳稳地冷眼旁观。
是以他马头一转,便直奔了宫城。
终于,叫他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林卷被他温暖的怀抱包裹许久,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似的,他缓缓抬手反搂住严歇忱,眼泪却在那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他紧紧抓住严歇忱的腰,哽咽道:“严饮冰,我想你了。”
至此,前半生的悲欢离合、颠沛流离、不尽人意,方才在这样一个东方欲晓的清晨,在这样一个风尘仆仆的怀抱中,终于成了彻彻底底的往事,从此以后,也不必再回首。
☆、番外一
那天在宫里, 严歇忱本着臣子的本分, 是想去宣政殿见过临武帝的,可临武帝不知通了哪根筋,将一切事宜全权交于太子之后, 便闭门不出了, 也表示不见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