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48)
这会儿严歇忱不知怎地又挪到了窗边,暖暖的夕阳光透过菱花格子窗铺在严歇忱身上,浓密的睫毛下酝出一片属于黄昏的阴影,跟他周身被夕阳的余晖照耀出的那一圈柔和金边相得益彰,衬得整个人既温暖又闪耀。
林卷想,这人这样子跟画儿似的,难怪他总会被他晃了心神。
这实在情有可原。
紧接着他眼神一转,便又看见了窗台边上搁置着的那一捧素白的山茶花。
这大半日没人照料它,花瓣儿已经有些蔫耷耷的了,可是这花开得鲜妍,很容易就能看出这一把想必是那一丛里开得最好的几朵。
南阳那边茶花少见,林卷这几年几乎就没见过,可这会儿猛然一见,与茶花相关的事,他能想起来的却也只有那么一件。
也是当初,他和严歇忱为数不多的交集。
他记得那天是正月里的初九日子,是皇族的祭天大典,文武百官齐聚皇陵,随圣上一同祈祷,祷这天下时和岁丰。
此外因为皇陵所在地旁边挨着麓山,所以祭典结束之后一行人又一同上了麓山,当时的名头是趁着春光正好,圣上要领着大家踏这新春第一青。
其实说白了也就是找个机会开个宴席顺便饮乐罢了。
当时来了不少世家子,反正几乎能在圣上跟前露脸的大人,都把自家儿子女儿给带来了。
林卷他们几个自然也免不了去上一趟。
不过林卷向来不耐这种宴会,一来他酒量不好,玩不来那些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二来他那时在紫玉京确实惹眼,林书溢那会儿又位高,所以不管是哪位大人,只要提起自家儿子,就总是免不了顺带提一提林卷,就连圣上,也总爱时不时关照他一句,每每那时候,林卷就总觉得自己跟猴儿似的被围着看,所以他就有些不耐那种场合。
可若换做平时,他还是能勉强忍一忍的,毕竟此后行走紫玉京,他也不可能独来独往不是。
但那天他正跟段陵凑在一块儿应付着各方的假意吹嘘呢,不经意间偏了偏头,就正好看见了在角落里的严歇忱!
林卷一高兴,立马就笑着回头杵了杵段陵,兴冲冲地告诉他说那严歇忱便是当日在酒楼底下接着他要他免了一番伤筋动骨的人,他爹爹之前还给他刻了表字桃木牌呢!
段陵当时一如既往地温温和和地笑着听他说,还告诉他说那人是太子爷带回来的,今日想必也是同太子爷一块儿来赴宴的。
林卷看他虽然话接得还挺及时,不过他看段陵那表情,明显就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不过林卷的兴趣可大了去了。
可等他再一回头的时候,角落的严歇忱却是不见了踪影。
林卷有心想同他多来往,所以当时他就同段陵打了招呼,要段陵替他打打掩护,自己就溜出去找严歇忱去了。
可是他估摸着严歇忱离开的方向走了一路,连严歇忱的影子都没见着,倒是见着了另外几个崽子——阮红妆同样不耐宴席上的应酬,强拉着梁盈墨溜出来了。
她远远见着林卷便喊:“嘿,卷卷!”
林卷闻声回头,假意拉着个脸就冲他们过去了,冲蹲在花田边上的阮红妆扬了扬下巴:“喊什么呢你,没大没小。”
阮红妆冲他吐了吐舌头,才没理林卷的那副长兄做派,随后又趁林卷没看见,朝站在林卷背后的梁盈墨眨了眨眼。
梁盈墨会意,抿着嘴笑了一下,乖乖地喊了一声:“卷哥哥。”
林卷现今这个年纪,就喜欢听人叫他哥哥,一听到梁盈墨叫他,当时便喜滋滋地转过了身去,语气十分宠爱:“嗯?怎么了墨墨?”
不过梁盈墨却是没回答,就一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
下一刻,在他身后的阮红妆纵身一跃,一把就将手中编好的花环正正好好地扣在了林卷头上。
还不等林卷反应过来他头上顶了个什么,她就拍着手大笑道:“哈!花仙子卷卷!”
林卷闻声立刻会意,伸手就想把头上的花环撸下来,不过阮红妆反应快,一把抱住他的右手,梁盈墨也紧接着上来抱住了他的左手,叫他根本动弹不得。
阮红妆哄骗他说:“特别好看!真的!”
林卷本不信,但此次梁盈墨居然也罕见地跟着阮红妆跑,信誓旦旦地点头说:“真的好看,卷哥哥别取下来,我编了好久的。”
“墨墨你编的啊?”林卷听到此处顿了一下,随后果真就停下了挣扎的手。
阮红妆嘴一撇,哼道:“林卷你就差别对待吧你!”
林卷瞄了她一眼,火上浇油道:“这就有差别了?你且等着吧,等以后你嫂子出现了,那才让你感受感受什么叫差别。”
这回阮红妆还没来得及呛上一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大嗓门儿:“小淫/魔,阮不软,你们靠在一处玩儿什么呢!”
阮红妆同林卷一听这声,当时忍不住一齐翻了个白眼,随后几个人方才一道儿回了身,阮红妆面带嫌弃道:“季如松你这小鸡嘴儿里还真是吐不出象牙是吧。”
季如松那边也是几个人一块儿溜出来玩的,这会儿他难得没和阮红妆拌上嘴,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林卷:“嚯!是林卷啊,你戴个这个我还没认出你来,你搞什么啊,怎么娘们儿唧唧的。”
说着他们那边几个人都一块儿笑了起来,林卷不耐地啧了一声,抄着手站着,痞痞道:“就戴了,怎么着吧?”
季如松其实是有一点怵林卷的,原因无他,说不过……
每次他和阮红妆吵吵,基本就是比谁嗓门大,可林卷每次一说就是一套一套的,时常说得季如松都觉得自己对不起天对不起地对不起爹娘的养育。
说到底,还是吃了学问的亏。
所以季如松没事儿一般不惹他,非要惹的话也是惹了就跑,不听不听的那种。
这会儿他见林卷似要发威,于是干笑了两声转身就准备跑了。
不过他们当时正站在一个岔路口,是个拐弯儿的地方,季如松刚转身一窜,又忽然像是撞到了什么一般,一下子又被弹了回来。
林卷他们在那边看着,忍不住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且还越笑越大声。
季如松觉得自己在林卷他们面前丢了脸,那肯定不能放过眼前撞上他的人啊!
不过他方一抬眼,就对上了严歇忱冷冷清清又不带丝毫情绪的目光,而他周身泛着的那一股凛冽的气息更是看得季如松一个激灵,他总觉得自己要是一不小心说错话,可能是要被削的。
但他身后这么多人看着,他怎么样也得撑着才是,于是他壮了壮胆,挺起胸脯道:“你……你走路没长眼睛啊!没看见小爷我……我要走这条道吗?”
严歇忱在那边听着也不说话,但是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吓得季如松顿时就噤了声。
不过他身后有个不会看眼色的,指着严歇忱就嗤笑道:“他身上怎么连一朵茶花都没佩?”
另外有两个人也跟着附和:“小地方来的,有什么见识。”
“也没人送呗,你看他这样儿,谁送啊。”
先前说过,紫玉京规矩多,这群公子哥屁事儿更多。
因为麓山上盛产茶花,所以紫玉京内有一条不成文的习俗便是,凡是新年内进了麓山的,必得配上一朵新鲜的茶花,这茶花不管是长辈送的也好,友人送的也好,甚至是恋人送的也好,总之都是寄托个新年里要洗净往昔的一身尘垢、许下将来纯洁无暇的美好愿景。
本就是走个过场的寻常事,但若是没走到这个过场,在他们眼里那可就不怎么寻常了。
严歇忱闻言垂了眸,呼吸越发平缓,但手指却是暗暗攥紧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发作,一众人身后便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严饮冰!你在这儿啊,我找了你好久呢。”
听到这声音的那一刻严歇忱手指便缓缓松开,立刻抬眸看了过去。
只见那人着一身素白衣衫,头上带着个清雅漂亮的花环,衬着脸上的笑意更加天真明媚,那人踏着山间清爽的风向他走来,将手中的一朵山茶花认真地别在了他的衣衫上,抬眸笑着说:“严饮冰,旧时已谢、来日方长,新年总胜旧年红,愿你顺遂、愿你安康、愿你心上有朵盛开的花。”
☆、第四十八章
林卷回了神, 拿起那一把花, 冲着严歇忱晃了晃,弯着眼睛有些期待地说:“是送给我的么?”
严歇忱随之望过去,眼神之中有一瞬的空茫, 看起来也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的样子。
林卷当初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严歇忱送上了一朵花, 惹得季如松他们一群人完全无话可说。
可林卷不知道的是,那是严歇忱第二次,在人前有了底气。
第一次,是林卷送他白玉佩的时候。
林卷给过严歇忱的东西不多, 但每一样,严歇忱都妥帖地保留着。
就连当初那朵山茶花,他都从花开正鲜妍时一直佩到了花叶干枯方才取了下来。
取下来之后他又专门去向花匠学了些保留花叶的办法。
但很可惜, 岁月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它似乎总是以一种能湮灭一切的姿态降临。
那朵枯了的花,纵然严歇忱精心留存,但也还是在林卷消失的第四年,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 在严歇忱一次不经意地触摸之下,碎了个彻彻底底。
那时严歇忱几乎以为, 那昭示的似乎就是他和林卷的结局。
而当时严歇忱又已在周而复始的心灰意冷之下开始怀疑自己这样的枯等是否太过痴傻,所以这一件小事,差一点就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严歇忱同自己的内心交战许久,到底还是不甘心,他从小到大喜欢的第一个人, 他不甘心就这样无疾而终。
所幸他终于还是等了过来。
他心上的那朵花,经历十年枯萎,终于是又再重开了一回。
严歇忱点点头,语气自然道:“嗯,我最喜欢的花。”
林卷眼神一顿,下意识里觉得严歇忱这话接得有一点突兀,但他语气太过随意,仿佛就只是信口而至的一句话,而且林卷也是不敢将这事往自己身上想的,不然那未免也太自恋了一点。
所以他也就是笑了下,一边将这把花细致地插进花瓶里,一边回道:“那谢了。”
“我也记住了,下次看见它,我也给你带回来。”
严歇忱听到这里眼睛一转,脑子里突然有了个主意,于是他估摸着一句话一句话地往外蹦:“现在刚跨进冬月里。”
林卷仔细摆弄着手里的花,一边应道:“嗯,对啊。”
严歇忱继续蹦话:“这茶花得开到三月暮春时节去了。”
“嗯,是这样。”
“这期间有四五个月呢。”严歇忱见林卷还没有领悟到那个意思,心里有点开始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