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63)
焦如焚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小公子不必客气。”
林卷被他笑得有点不自在,但他也没具体瞧出什么不对,只当是自己疑神疑鬼,于是便接着同他攀谈了下去:“不知大侠给我用的药是什么药?效果实在是好。”
焦如焚闻言撇开眼,不住眨了几回眼,呵呵笑道:“祖传的秘方,止痛效果是很好的。”
“但对于小公子这伤却是没什么用处,若想痊愈,还得养上一阵子。”
林卷听到此处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说:“您的意思是说,我这伤还有痊愈的可能?!”
林卷懂点医术,但不精通,他原先以为,脚筋一旦断裂,他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林卷不甘心,但事已至此,他已然没了办法。
可没想到事情会有转圜的余地,林卷近来一直黯淡无光的眸子霎时便添了一层光亮,似乎对未来都充满了希望。
焦如焚好久没见过这样的目光了,心想,同他交易的那人说得真是不错,亲手点亮一个人的希冀,然后又在来日里一点一点磨灭他的生机,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晦暗下去,这样的感觉肯定不错。
况且,据说这人生来锦衣玉食,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小公子,若是将来能够堕落到尘埃里,这样的转变想想就让人心血沸腾。
焦如焚生而为盗为匪,从来都是过街老鼠一般的存在,此时能拉着个贵人共沉沦,这一遭还真是值当。
焦如焚笑看着林卷,眼神就像看着掌心的猎物一般,玩味得很:“自然是有的,我会帮你。”
林卷觉得他和此人非亲非故,此人却能做到如此地步,果然话本里的故事讲得没错,这世上总是有些侠肝义胆的人的,是以他也不拿乔,拱手同他深鞠了一躬:“侠士大恩大德,林卷此番无以为报,但林卷此生定当铭记在心!”
焦如焚看着林卷的头顶,几乎都可以窥见他内心是如何的感恩戴德,他在林卷看不见的时候终是恶劣地笑了笑,轻声道:“一定会记一辈子的,注定此生难忘。”
林卷抬头,疑惑:“您说什么?”
焦如焚摇摇头,又道:“没什么,我说小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林卷想了想,又问:“还不知大侠名讳?”
“姓焦,名如焚,单字一个毁。”
他见林卷似乎反应了一会儿,也不在意,直接提了另一件事:“我见小公子比我小上不少,今朝也算缘分,若是小公子不嫌弃,可愿称我一声师父?”
林卷闻言愣住,依他所想,这天地君亲师,师之位仅次于父母,可是万万不能乱认的,可这人又刚施予自己救命之恩,提了这么个要求却被自己否了,那也未免太过忘恩负义,是以林卷一时有些犹豫。
焦如焚见状不好强求,退一步解释道:“并非要小公子拜我为师,我是万万不敢奢求这个的,只是希望小公子莫再对我侠士相称,换一个名称罢了,若是小公子不愿意,另起一个也是可以的。”
他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林卷也不好再推脱,反正也不是拜师,于是干脆地就唤了一声:“师父。”
焦如焚满意地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他带林卷回到濯州的时候乃是夜半三更,此时城里没什么人,他们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就回到了焦如焚的住处,他住的地方在城边上,不是什么热闹的地段,四周住户都很少,焦宅从外观上看起来也就是个普通的院子。
但没想到里面住着的人还挺多,也不知是不是焦如焚提前通知过他们要回来的原因,此时宅子里的人纷纷都在门后头等着,一见焦如焚回来其中就有几个人立刻便凑了上来,似是要向他讨要什么的样子。
也是这会儿离得近了,林卷方才发现,一起涌上来的七八个人,居然全都是些十来岁的孩子,他们突然见着林卷这么个陌生人,也一个个都秉着双黑黝黝的眼睛盯着他看,看得林卷暗夜里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焦如焚呵退他们,眼神里似有警告,不过转回头的时候却对林卷笑着解释说:“他们都是我捡回来的孩子,一个个孤苦无依的,我也没多大能耐,只能供他们一口饭吃。”
林卷闻言了然,拱手道:“师父大义。”
焦如焚笑了笑,没再接这话,只挥手叫那几个孩子散了去,一边挥手一边说:“都回去睡觉,东西明天给,再缠着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几人一听这话果然就散开了,一步三回头地往房间去,但其中有两个孩子像是生了什么病一般,走路的时候明显看得出来他们的腿在打颤,脖子也似乎有点痉挛,一抖一抖的。
林卷见他们七八个人居然都陆陆续续地进了一个屋子,心下有点诧异,但纵观这院子确实不大,而且这是人家的地方,他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
焦如焚搀着他将他带到了其中一个房间门口:“小公子暂时住这间房吧。”
林卷偏头看了一眼,房间不算宽敞,但还算干净,重点是,这里面没有其他人。
林卷觉得自己有点鸠占鹊巢,毕竟隔壁房间里挤了这么多人,不过不等他开口,焦如焚就说:“你是伤患,不方便和他们住在一起,隔壁是大通铺,睡着也不挤。”
后又给林卷好说了一通,林卷便愧疚着应下了。
后来几天,他就再没见过焦如焚,他脚断着,也不方便到处走,只一直在房间里待着,不过那几个孩子倒会定时定点地给他送药。
一开始林卷总觉得他们看他的目光让他瘆得慌,他一开始也是存了戒心的,吃什么用什么都会偷偷检查一番。
可这几天下来,他们又谁都没有对他做过什么,惹得林卷一时还以为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于是这天中午又一个孩子来给他换药的时候,他便主动开了口:“焦师父去哪里了?”
那孩子只换他的药,一声也不吭。
林卷估摸他可能也不知道,于是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他倒是答了:“阿六。”
林卷想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你们那边住着挤吗,要不要挪几个人过来住?”
不过这之后林卷再问他什么,他却是再也不答了。
经了这么一遭,林卷想或许是他狭隘了,这些孩子可能心思比较敏感脆弱,见了他这么个陌生人,不理不睬才是正常的,于是便决定自己应该主动同他们多交际交际。
这会儿的林卷骨子里仍是带着点从小娇生惯养之下养出来的悲天悯人,见着这些和他同龄的孩子却一个个孤苦伶仃,心里未免有点同情,此时也有点同命相怜之感。
于是晚上的时候他便出了门,想去隔壁多同他们玩耍一遭。
可他脚伤了,走路便轻手轻脚的,是以都走到了他们窗边,里面的人都没发觉他的到来。
里面先是传来一阵讥笑,随后一道挖苦的声音传来:“那人还喊焦大做师父,莫不是个傻子吧?”
赫然正是阿六的声音。
另一道声音接过:“不仅傻,还是个瘸的,他那脚也不知道养不养得好,焦大这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小瘸子能帮他赚钱吗?恐怕是个赔钱货吧。”
那阿六又说:“他今天还问我们要不要搬到他那里去住,哼,跟谁没住过那屋子似的,他还真把自己当特例了,过两天还不是得灰溜溜地滚到这边来。”
“不说他了,迟早也得跟着咱们混。”
“这几天焦大又去哪儿了?”
“谁知道,不过回来的时候多半又得带一个回来,他这破地方,还真想发展成一个盗匪窝呢。”
“今晚上小二和小三出去,去的又是城北王员外府上,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俩轻功学得最好,应该没事。”
“我还记得上次小三去刘善人那儿,东西没偷着,反而被守夜的护院逮住,打了个半死,命都去了半条,要不是焦大想着他跟他跟得久,又能偷得很,恐怕救都懒得救他……”
“……”
“……”
再后来他们说了什么,林卷就没有再听下去了,也不知是这连日来的打击够多,让他觉得这样的事已不算什么了还是怎样,总之他心里除了有些失望还有些空空的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他只知道,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林卷拖着脚,趁夜就溜出了焦宅。
许是他出门的时候弄出了声音,屋里那几个孩子也立刻就出了门,不过却没人来追他,远远地还依稀听见他们在说:“染上了那玩意儿,还想跑?有他哭着回来的时候。”
林卷心里隐隐有些下坠,但此时他也管不了这么多,只能跑多远跑多远。
不过他不太熟悉这边的路,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确,只管朝着远离焦宅的方向去。
但林卷的脚实在拖累,这几日本来已经不疼了的脚腕经他这一番折腾,似乎又从内里裂了开来,疼得林卷冷汗直冒,最后实在是疼得他动不了了,林卷无可奈何,只好找了个相对隐蔽的石头后面坐着。
他撕了一块自己的衣裳下来,草草地包了一下,可将将在打结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阴恻恻又带着笑的声音:“阿九,你想去哪儿?”
林卷手上一抖,力度霎时没把握好,一个死结下去疼得他冷汗冒了一身。
林卷缓慢地回头,果见焦如焚笑眯眯地站在石头背后。
身边又跟了一个没见过的孩子。
焦如焚将林卷带回焦宅的时候,隔壁那七个孩子的房间已然灭了灯,焦如焚将他推进原来的房间,享受着林卷惊恐中又带了些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他说:“跑什么呢,都沾上三日醉了,离了我,你活得了么。”
林卷自然是听过三日醉的,往昔书院的先生每每提起,就总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可那时先生的愤恨却渐渐转成了焦如焚如今的笑脸,惹得林卷的心,终是彻底地沉了下去。
他看着自己的脚腕伤口,怔怔地回不过神。
等焦如焚都走了许久,林卷却听见周围似还有呼吸声,他猛地抬头,却发现适才那个孩子也在这间房里。
那孩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绝望的眼神,当即被吓得一噤。
林卷愣愣地眨了眨眼,跟灵魂出窍了一般,到底还是那孩子看林卷的伤口不断渗血,主动道:“阿……阿九哥?你的伤口……”
林卷偏了偏头,眼珠子一动不动,只道:“我不叫阿九。”
不过随即,他叹了口气,垂下眼睫道:“……算了,还是叫我阿九吧。”
姓林……不配了吧。
他看这孩子也一副有些惊惧的样子,想着自己好歹还是先遭殃的,于是开了口:“你也是被他从别处骗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