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72)
严夫人思考一瞬,道:“那夫君,通敌一事非同小可,此事你务必办成,此后肃王必少不了你的好处,可若是败了,那太子爷可饶不了你。”
严铭深以为然:“我已经都打点好了,今夜我便将渝州的布防图给胡族那边的人送出去,这一次,太子折了最好,但若侥幸不死,渝州也必然保不住,届时失了国土,他也没有争储了争储的资本,到时候,还不就是肃王爷的天下!”
“……”
“……”
严歇忱回到小院落的时候,耳边一直嗡嗡的,浑身的血液也像是被这冬日里的寒霜冻住了一般,冻得他恍然间便回看了一遭自己的前十几年,总觉得像是个笑话。
此时严歇忱带回来那人见他抱着小猫回来,明显松了一口气,不过转眼,他眉头又蹙了起来。
这人也像完全看不出严歇忱此时的不对劲一般,他依旧是那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样子,丝毫都没有想过要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为自己开脱什么。
他看着严歇忱,直接道:“我有话跟你说。”
严歇忱像是听不明白话一般,愣愣地转了转眼珠,也不知反应过来没有。
那人索性也不管,直接就说:“我原来叫严秋,是严扬的儿子,严扬是原来严府的管家。”
“当时的郡守叫严清,现任郡守严铭的亲哥哥,现任郡守夫人的第一任夫君。”
他说到此处,严歇忱才像是终于回了神,眼神直直地盯着他,眼神里忽然露出些难以言明也难以抑制的恶意。
不过严秋不怕,他继续说:“严铭同严夫人有私情,又野心勃勃,便同严夫人一起合谋杀害了严铭。”
严秋说话一如既往地删繁就简:“方法是在严清的养生汤里添加□□。”
“药是严铭去抓的,严夫人递到严清手里的。”
“但是是我父亲,严扬熬的。”
严秋觉得严歇忱听到这个本该有很大的反应,可严歇忱却没有,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但眼神却像是要碎掉了。
严秋有一说一:“后来我父亲他们拿了严铭的钱,远走边境去了。”
“之前我不知道这事,上次逃难途中,才偶然得知的。”
严秋冲严歇忱鞠了沉沉的一躬:“是我父亲对不起你父亲,对不起,也算我欠了你。”
严歇忱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沙哑得不像话:“我……真是严清的儿子?”
严秋想了想,方才又道:“有可能,据我母亲所说,严清死之前你母亲似已有孕相,但她不确定,而且那之前你母亲也和严铭有染。”
严歇忱先是哼笑了一声,到最后竟渐次转为放声大笑,看着有些疯狂。
严秋一直弯着腰,他虽没看见严歇忱的形象,但光听这声儿就觉得有点渗人。
严歇忱笑了好一阵子,又厉声问:“他若弑兄夺位,杀的好歹是朝廷命官,难道上面就不派人来查吗!”
严秋想了一下道:“好像是说那时候边境不□□稳,朝廷也正是缺人的时候,对这事就没太关注,然后严铭好像和皇族哪个王爷有点联系,这事就摆平了。”
他一说到这里,严歇忱霎时便联想到,肃王。
其实事已至此,在两边话头都完全对得上的基础之下,这件事的真相,多半就是这样了。
他真的有可能是严清的儿子,而他的生母和叔父,杀了他的生父;当然也有可能他干脆就是严铭的儿子,这样的话,那他的生母,同时也是他的伯母,而他生父和伯母一起,杀了他的伯父。
无论哪一种情况,听起来都讽刺无比,至少,对于他来说,讽刺到了极点。
最可笑的是,他小时候听到这种传言之时,还曾为此不屑一顾过。
现在看来,他也真是痴傻得可以。
还说什么被生活磨得处变不惊,现在呢,又被碾上几脚之后,还能坦然吗?
严歇忱此时出气都比进气多,眼眶也在不知不觉间充了血,整个人看起来差不多就在崩溃的边缘。
他见严秋还在那里弯着腰,忽然就怒上心头,一脚便冲他踹了过去,踹在严秋肩膀上,让他整个人一下子便跌坐在了地上,但他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似乎早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严歇忱大吼一声,本想奔过去继续打他两拳出出气,但最后,到底还是一拳锤在了地上!
又过了许久,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严秋主动开口说:“夜深了,回屋吧。”
“如果你不想看见我,我立刻就走。”
谁料严歇忱一听这话,却猛地抬头,他看了外面的天色一眼,随后又回头对严秋说:“当年那事和你没关系。”
“你就在这里,我有事出去一趟。”
“若我明天没回来,你就抱着猫走。”
说着便急匆匆起身走了。
严秋看着他的背影,目露不解,但到底还是没有多说什么,抱起小猫就进了屋子。
严歇忱再次潜去了书房所在的院子,结果去的时候正巧碰上严铭出门,他知道郡守府里到处都是严铭的人,这里不是他下手的好地方。
于是他便尾随在严铭身后,一直到了城郊有片树林那里,他知道穿过树林那边可能就有胡族的接应,他不能再等了。
是以严歇忱身形一闪,可还未等到严铭身前,便被他带的四个护卫给拦了下来,严歇忱二话不说立刻动手,那几人也纷纷拔刀,朝严歇忱砍来,在打斗间隙严铭看清了严歇忱的样貌,当即心下一惊,可是他见严歇忱眼神决绝,竟有股不死不休的架势,严铭不明所以,但咬了咬牙,没有叫护卫停下,自己则在他们的掩护之下往树林里去了。
严歇忱打架是野路子,不比他们练家子,但他胜在打起来有股不要命的狠劲,他见严铭要走,竟是不顾身后攻击,直直移步上前就扣住了严铭的肩膀,随后一个黑虎掏心便要去拿严铭怀里的布防图。
严铭见状大惊,竟丝毫不顾念亲情,脱口道:“给我杀了他!”
严歇忱弯腰躲过一刀,随后出其不意间,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趁其不备便伤了来人拿刀的手,而后夺过那人手里的长刀,直接同后面几人就对上了。
严歇忱头一次面临生死之际,却因为那一遭被激发了杀性,是以此时他完全不顾后方防守,只顾着出手攻击。
但那几人都只是郡守府的守卫,算不得什么高手,此时都被他这幅浴血的模样吓得怯了场,竟是被打得只有防守之力。
严铭见状不由歹心陡起,夺过一人手里的刀就直直从背后直朝着严歇忱后心去,竟是夺命的架势!
谁料严歇忱恰好反手一挥,一刀扫过,竟是率先割断了严铭的喉咙!
余下那几人见状,目露惊恐,当即便弃兵逃跑了。
只余严铭不可置信地睁着眼,死死地盯着严歇忱,仿佛根本没明白过来,自己怎么就被一刀断了喉。
及至最后他在严歇忱身边倒下的时候,还睁着眼看着严歇忱的方向,竟是死不瞑目。
严歇忱手里的刀也不自己地落在了地上,他抬起手,有些茫然地看了自己的手一眼,似乎也不太明白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可眼前的血色分明却又时刻在提醒着他。
树林里的风声也像是来自地狱的声音,仿佛在说——严歇忱,你弑父了。严歇忱,你弑父了!
严歇忱捂住耳朵,使劲摇头,但,却是无可辩驳。
他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样拿了严铭怀里的布防图,又是怎样离开现场的。
只是当他再有意识的时候,浑身的伤口都像被冻住了一样,在这风雪连天的夜里,带来的伤痛感觉仿若死亡。
——
林卷抱住严歇忱,脸在他脖子上蹭了蹭,仿佛像在抚平他往昔的伤口。
严歇忱说得其实很简略,挑了大概的线索说,只是耐不住林卷想得也多。
严歇忱将林卷抱在怀里,十分安心的样子。
他勾起嘴角笑了笑,但眉眼间明显有些阴郁:“我第一次杀人,杀的就是我父亲。”
随后他摇摇头,又道:“还不一定是我父亲,我父亲到底是谁,恐怕连我母亲都不知道。”
林卷此时根本没空去想肃王的事,就连对于长辈的礼仪他也记不住了,只连忙道:“弑兄夺位,通敌卖国,构陷皇储,死十次都够了!”
严歇忱亲亲他,却不说话,又道:“那时我倒在路边,还以为就要这样死去了,但可能运气还可以吧,被刚到边境的太子爷给救了。”
后来的事就很顺利了,严歇忱将布防图交给太子之后,太子替他料理了严铭的尸首,而后又当机立断,立时便斩断了肃王同严铭的联系,叫肃王并不知道严铭已然出了事,只叫肃王以为是严铭推迟了计划。
但那之后严歇忱心如死灰,成天就跟个提线木偶一般,做什么都没反应,不过偶尔他眼里流露出的恶意,总让人觉得他随时随地都能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从那以后严歇忱也没有再回过郡府,更没见过他母亲,严秋也被他抛之脑后。
不过太子爷似乎对严歇忱有点兴趣,便一路带着他巡防边境,在这途中,他又发现严歇忱很有点带兵的天赋,总是发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好见解。
所以后来太子爷就一直将严歇忱带在身边了,甚至于年底回京向圣上复命之时,他也将现下无处可去的严歇忱一起带回了京城。
然后,严歇忱就遇见了林卷。
后来严歇忱常常想起那一年,都觉得十分神奇,林卷的出现,就像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一般,带着光,带着温暖,来他心底仅存的善意。
严歇忱从那之后也时常会想,他带着满身满心的伤倒在路边的那年冬天是真的很冷,透过漫天霜雪,他似乎都看见了厚土之下的无尽黄泉路,不过他那十几年也没甚意思,所以他并不十分害怕,只在心里祈求着来世托个圆圆满满的寻常人家,但或许是他想得太美了吧,阎王爷觉得烦,暂时就不愿收了他的命去,所以让他遇见了太子爷,太子爷带他回了京,又让他遇见了林卷,那时他忽然就不想等来世了,他想,这个人很好,自己今生便要拥有他,如若可以,那么他这辈子便也算不得苦。
☆、第六十四章
由此, 正如云拂烟对于林卷的再造之恩一般, 当初的太子即如今的临武帝对于严歇忱而言,又何尝不是救命之恩。
再者说来,当初若非亏了临武帝带他回京, 严歇忱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认识林卷。
而严歇忱从小得到的善意不多, 所以遇上了,他便格外记得久些。
不然他最开始也不会因着林卷对他那种种微不足道又直戳心肺的好意而将他放在心上,而这一放,就放了十年, 甚至于在不知不觉间还变成了他心里最深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