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76)
风桥肃容:“中间熬不住戒断死了的有二十八人,剩余一百二十四人全逃了。”
严歇忱听到这里心头一跳,不禁再次想象,当初林卷熬着自己的身子骨戒断之时,又是怎样的凶险难料,严歇忱心头再次泛起密密匝匝的心疼,他想,终此一生,怕是都不能善了了。
严歇忱再度开口,语气便不太好:“濯州郡守干什么吃的?!”
这么多人都让他们一并逃了,如果不是濯州郡太过无用,那便是有人故意借此发挥。
风桥知道严歇忱的意思,他也已经派人去查了。
严歇忱问道:“濯州这事没法善了,圣上可有决断?”
风桥回道:“有,四皇子主动请缨,要去濯州主持大局,大概也是这两日就走了。”
赵煜知道太子赵炽此行一去虽然艰险,但若是凯旋,那在商道那事上犯下的错必能弥补,甚至功还远大于过。可他的手伸不到武将那边去,所以便也只能紧着做事,也希望能够将功补过,让圣上也看着他的好,而不至于被太子一人抢了风头去。
严歇忱心里总觉得这事隐隐有些说不上来的蹊跷之处,可至于蹊跷在哪里,他又一时说不上来。
严歇忱暂时将这事放到一边,又问:“圣上可提起过我?”
风桥:“郎中令孙乾大人进言说太子征边一事最好要您一同前往,可圣上当时没说话,差不多就是默否了。”
严歇忱早年立功扬名于战场,纵然如今多年过去,但他对胡族的威慑仍在那里,并且此话不提,虽然他如今腿上抱恙,可光是凭他当年和胡族交过战,对待胡族也堪称了若指掌的本事,此行一去,带上他也必有更大的胜算。
可是,圣上心知肚明,边境的士兵,碍着天高皇帝远,对于皇权并没有那么臣服,他们保家卫国,只因为那铮铮热血在驱使着他们,而不是因为他们要为赵家守天下;圣上也知道,自从十年前渝胡一役之后,他们对于严歇忱的认可,是远超于皇令的。
所以当初严歇忱秋巡路过渝州,没有再去边境一趟;所以现在,皇帝也不会贸然放严歇忱回到边境,因为他也不知严歇忱若是一去,回来之后,又还是不是那个甘愿臣服的掌司使大人。
严歇忱摇头笑笑,笑里有一些不易察觉的苍凉,最后他道:“罢了,但愿他就此也别再想起我才好。”
二人一阵无言,而后严歇忱叫风桥将他的轮椅推过来,说是他要去接林卷回家。
风桥照做,正要凑过去扶严歇忱的时候,却发现严歇忱竟然轻松地将左腿从床上挪了下来!
风桥极少露出如此诧异又欣喜的表情:“大人!你的……腿?!”
严歇忱先还没什么感觉,听风桥这么说了之后方才低头一看,动起来竟是真的毫不费力。
严歇忱瞳孔微微放大,一时之间竟是也忘了说话。
他摒开风桥仍要来扶他的手,试探着站了起来,后又试探着来回走了两圈。
期间他也一直细心感受着腿上血脉的流动,竟是真的再没有丝毫阻碍!
严歇忱不可置信地走着,抬头却是忍不住笑了,笑得睫毛都忍不住颤动:“我好了?”
“我好了。”
纵是平日里说得再如何轻松,但是怎么可能真的一点都不介意,毕竟他这人也算多年戎马倥偬,前半生的自尊与张扬也都系在他少有人匹敌的能耐上,当时一朝失事,之后万事都要倚仗风桥,他不可能没有一点感触,只是都好好地被他压在心底,不说与人听罢了,不叫人更加奚落和同情,是他最后的坚守。
所以现在,他虽然也不说,可是连风桥,都感受到了他那沉沉嗓音之下快要压制不住的欣喜。
严歇忱此时一刻也等不得了,他那满心的欢喜都快溢出来了,他急急转身便往门外去,腿上一点也看不出竟是往日里不能动弹的样子:“走,风桥,去接宣宣。”
不过刚走到门口,他到底还是冷静了下来——只怕如今紫玉京里,没多少人愿意见他完好无损的样子。
严歇忱叹了口气,又叫风桥将轮椅拿了过来,他笑了笑,又自己解释说:“去给宣宣一个惊喜。”
他俩一块儿去到林卷先前同严歇忱所说的地址的时候,天色已经淡了下来,斜斜的夕阳打进巷子里,将那一坐一站的人影拉得长长的。
严歇忱不大想对上段陵,便想支使风桥去敲门,不过他想了想,按着他家宣宣同段陵他们的亲近程度,以后估计还是按大舅子的待遇,那也差不多算是娘家人了,还是不要太过失礼的好。
所以他还是自己去敲门了。
他心平气和地敲,没人来开。
他心浮气躁地敲,也没人来开。
严歇忱按下心绪等了会,最后实在忍不了了,手上蓄力一把推开了房门。
风桥推着他一起进去,严歇忱的轮椅一进门,一瞬间便发觉了此处的不同寻常。
风桥见状会意,飞快地到各处查了个遍,不过一会儿便回来了,他摇摇头道:“没人。”
严歇忱不禁手上一用力,便抓紧了轮椅的把手,手上青筋毕现,心里也像被霎时被线缠紧了,他心头下意识里就认为,林卷是再一次离他而去了。
但这个念头刚刚滋生,严歇忱就逼着自己将它强行按下,他应该相信林卷,也该相信林卷待他的感情,他这样随便怀疑,莫不是辜负了林卷满腔真心。
严歇忱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方才细细思考,思考到最后,心头竟只剩了一句话。
去他娘的大舅子。
☆、第六十八章
林卷迷迷糊糊有了意识的时候, 耳朵里先是传来了一阵段陵的声音:“阿研, 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林卷从来没听过段陵用这种略微带了些讨好的语气说过话,从前不管如何, 段陵说话永远都是温和平静, 但又从来不会失了身份的。
他下意识里幸灾乐祸了一番,但随即,他又想起了是自己为何晕倒,以及自己晕倒之前还在问墨墨下落的情景, 不过还不待他发作,就另有一个人开了口:“我等卷哥哥醒来。”
林卷一耳朵听过去就听出了这是梁盈墨的声音,他霎时便放下了心, 可再回味一下,他却又发现梁盈墨这回说话和从前有些不同,梁盈墨性子温顺,说话从来不急不躁, 也像是永远带了三分笑意在里面, 可这回,梁盈墨话语间却没了笑意, 反而显得有些冷冰冰的。
段陵自然也听得出,可事到如今他也不好再为自己辩驳什么,只能解释道:“卷卷没事,过不了多久便会醒来,我们先去将晚饭吃了好不好?你午饭也没吃, 这样饿着,我……”
梁盈墨不想再听段陵说什么,头一回打断了段陵的话,他摇摇头,再次说:“我等卷哥哥醒来。”
段陵见梁盈墨连看他一眼都嫌多余的模样,心头一酸,他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不唤我也就罢了,现在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了,我就这么惹你嫌恶么?”
梁盈墨闻言身子一僵,眼睫不住颤抖,可他不敢看段陵,生怕自己转眼一看,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再开口时声音也有一点哑,像是悲意都涌上了喉头:“我……唤你什么呀。”
段陵眸光微颤,本欲开口说‘什么都好’,但他知道梁盈墨指的不是这个,是以他到底还是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了,临走之时再次不厌其烦地叮嘱:“等卷卷醒了,一块儿出来吃饭,不然……”
段陵想了想,发现自己竟是说不出什么威胁的话来,他低低叹了口气,径自走了出去。
待段陵走了有一段时间,林卷混沌的大脑方才彻底清醒过来。
林卷醒的时候有些激动,在别人眼里便是生生给咳醒的,梁盈墨见状有些紧张,赶紧起身扶住林卷给他拍背,过后又将旁边早准备着的茶水递给他,语气里带了些往日的人味儿:“卷哥哥你可醒了,你都睡了三个多时辰了。”
林卷咕噜噜喝完,说起这个他就生气,忍不住就哼道:“娘的,手真黑。”
可他骂完之后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偏头一看,见外面天色已然沉了下来,林卷头皮一紧,立刻便要下床。
梁盈墨见他动作,也不拦他,只低低地说:“卷哥哥,走不了的,他不会放我们离开。”
林卷穿鞋的手一顿,但过后还是没停下来,继续将鞋给穿好了,他走到窗边往外面看了一眼,发现他们是在一个院子的二楼,院子里有些护卫在巡逻,此外便再看不出什么了。
林卷只好暂时按下要同严歇忱报平安的心思,转回身在梁盈墨旁边坐着,眉头紧蹙着,显然心情有些沉重,他问:“你什么时候被困在这里的?是昨天吗?你有没有怎么样?”
昨天林卷在莲光寺山脚遇上段陵,去他们家的时候他们都还好好的,梁盈墨的态度也不似现今冷冽。
可这不过一日光阴,便是天差地别。
梁盈墨绞着手指,脸上也似蒙了一层阴翳:“是昨天,我没怎么样,只是同卷哥哥一样,被他下了软骨散,睡了一觉之后醒来就在这里了,直到现在都提不起力气。”
林卷皱眉,伸手摸了摸梁盈墨的脉:“提不起力气?”
可按理说,他也服了软骨散,他感觉……没什么感觉啊。
林卷给梁盈墨诊了诊脉,发现除了经脉运行缓慢之外,没什么别的症状,随后他又摸了摸自己的,确实没什么变化,依旧强劲有力地跳动着。
林卷思考了一瞬,估摸着是因为自己早年中过三日醉的原因,那毒实在太猛,可他连那药都熬过来了,以至于在那之后,一般效果的药对他都没什么作用,他不常生病是如此,上一次魏太医给他开药下重手也是如此。
可他之前没有告诉过段陵这件事,所以段陵并不知道其中关窍。
林卷本想将此事同梁盈墨说一声,可他怕隔墙有耳,于是便没有开口了。
好在梁盈墨也没有再过问,只继续同林卷解释:“昨日卷哥哥你同我说起了阮阮,我便去问陵……去问他之后打算做什么,可他当时没有回答我,我想了想之后越发觉得怪异,因为他一直不是那种没有打算的人,后来夜间的时候,我发现他写了信飞鸽传书出去,那鸽子我养过,它认我,所以我就把信截下来了,但是还没来得及看,就被他发现了。”
林卷听得紧张,随后把梁盈墨仔仔细细翻看了两遍,梁盈墨趁机解释道:“他真没将我怎么样,只是迷晕了之后就带我来这儿了,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林卷目光沉沉地看着窗外,道:“移丘哥可真厉害,看他这架势,恐是要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