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4)
……笑得也太浪了。
这边还未待他批判出个所以然,风桥又禀道:“今日得的消息,檐上月似乎来紫玉京了。”
“檐上月?他不是一直在南边活动?”
“此前是这样,不过按他最近留下的踪迹来看,似乎是朝着紫玉京而来。”
“哼,这下多少高门大户家得睡不着了,还不得仔细把自家宝贝给揣着。”
话说这檐上月,乃南方一飞贼,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却从未被官兵逮捕,甚至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檐上月专偷世家大族之物,本来偷了就偷了,可他偏偏有一怪癖,他偷了之后不销赃不囤货,只会把偷来的东西原原本本地放到另一世家,然后再放出消息说是谁家偷了谁家的东西,一开始他名声不显,真有许多家族着了道,彼此挑起的争端不少,致使好多原本就暗流涌动的家族干脆明面上反目成仇。
可后来檐上月成了名,这些争端却也一点不见少,因为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檐上月兴起而为,还是有人故意栽赃或是专门找个由头发难,总之人心隔肚皮,各有各的叵测,谁能知道谁呢。
至于为何不干脆把事情全推到檐上月身上了事,主要是这檐上月在江湖上的名声出乎意料地居然还可以,因为他干的事虽然恶心人,但百姓就只看个外行热闹,且他从不伤人,偶尔还会顺手来个劫富济贫,以至于百姓们偶尔还称他是义贼,在话本子里他也颇有些正面角色。
而有些事,外人不知,严歇忱及风刃司上下可知道得清楚,檐上月偷东西可不是挑贵重的偷,他是挑要命的偷,比如当年江南知府贪污案的破获,还是因为檐上月把知府的往来账本偷来送到了江南巡察使府上。
檐上月办的此类惩治贪官污吏的事不多,但也不少,仅仅是这不少的几件,就件件都要了好多朝廷命官的官位。
严歇忱有时候都在想,这檐上月或许其实是他风刀卫安插在江湖的人?
再者说来,檐上月一开始是不叫檐上月的,人们只以飞贼代之。
叫出这个称号还是在四年前的一次上元节。
那时檐上月人在南阳,南阳那边一直有上元节放灯的习俗,那年也依旧如此。此外,南阳还有一座高塔,据说站在塔顶可与紫玉京遥遥相望。
南阳人放灯多在青泊河边,天灯河灯皆可放,总之都是遥寄祈愿,而高塔,恰好也在河边。
那年上元节和往年一样,是个天气晴和的好日子,到了夜里也清明如斯,朗朗明月高悬,凑足了团圆的意头。
可有那么一时半刻,不知为何,平地起了一阵妖风,卷得上了天的孔明灯摇摇欲坠,更有甚者在空中就烧成了灰烬,不少人觉得寓意不好,在塔下望着天灯发愁。
可是突然,人群中不知哪里飞起一人,众人还没看清其人面貌,他便追着那万千明灯中的一盏去了。
后来那人捉到了他那盏还未被风残的孔明灯,拖着灯底几个起跃间竟上到了高塔顶端,于飞檐边上立定。
彼时大风起兮,惹得飞檐上那人衣袂翻飞,天上朗月清辉泼洒而下,手中明灯熠熠生辉,那一瞬竟似凡人羽化登仙一般惊才绝艳,据说当夜见过那一幕的人,再没谁能忘得了。
当时下面的看客中也有练家子,根据该人起步身形对照官府缉捕册上的身法,判断出此人正是那飞贼。
此后那人便得了檐上月这个雅称。
“大人,我们可有必要盯死檐上月?”
“盯他做什么?”
“京畿十二卫近来也得了他来紫玉京的消息,在加强巡防部署,估计是得了上面人的命令,就等着檐上月露面好抓他,那我们是否要先下手为强?”
“紫玉京腌臜事儿多了,檐上月行事又毫无章法,那些大人们谁都怕自己被盯上,成为下一个被宰的鱼肉,况且,也总有人不愿意京都平衡被打破,檐上月这人却是个不定数,自然不受欢迎。”严歇忱转了转手中玉佩,“不过他这么多年都没落过网,想必是有些能耐的,不会这么轻易被他们逮着。而且说白了,檐上月做的事和我们不是异曲同工?算了吧,不用太过费心,能盯就盯,盯不到就随他吧,只要别惹到咱们头上就行。”
风桥闻言点点头,眉毛似有舒展。
严歇忱斜睨了他一眼:“我怎么瞧着你松了口气呢?不办事儿这么高兴?连溪,你这人怎么这样懒惰?”
“……”风桥并不知道白眼如何翻,但若是知道,想必也翻上天了,“檐上月行踪诡秘,若要盯他肯定是一番大工程,纵是我们风刀卫,也并无十足把握。”
“月有阴晴圆缺,人是千变万化。时下易容虽很常见,但大多技术拙劣,可这檐上月的易容之术却是登峰造极,让人时时不辨真假,如此他方才多年嚣张,确实难搞。”严歇忱撑着下巴,忽然笑了一下,“这样弄得我都还有点好奇他的真面目了。”
“……”风桥面无表情,并不搭理他,“大人,若无他事,属下告退。”
“等等等等,我开个玩笑不行吗!”严歇忱叫风桥又等了一炷香,自己拎起笔,笔走龙蛇地画了一副肖像,画完之后自信地递给风桥道,“你去查查这个人,应该是今日入城的,你查仔细了,最好祖宗八辈都给我翻出来。”
风桥拿起手里的画看了半晌,最后忍不住道:“……大人,你在为难我?”
严歇忱痛心疾首,手指在虚空点了风桥半晌,最终还是没说出个什么来,只叹了口气把画抢回来,清了清嗓子道:“就长得很像林……”话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心想风桥并没见过林卷,于是改口,“长得好看,身穿青布衫,骑了个小黑驴。”
风桥心想,您早说啊,早说我都查去了……
严歇忱见他默默记下,又不死心地问了句:“真画得这么难看?”
“嗯……您不说的话,我还真不知道那是个人。”风桥说到这里见严歇忱似要发作,赶紧又补充,“不过气韵在,我瞧着还有点熟悉。”
话说到这里风桥心里一晃,还真觉得严歇忱这画上的东西有点眼熟。
风桥在风刀卫多年,别的不说,认人的本事绝对一流,他这么前后一联想,很快便得出结论,风桥斟酌着道:“这好像有点像……嫂夫人?”
“什么嫂夫人?”严歇忱想着他的妙笔丹青呢,下意识回,“你还有个成了亲的哥啊?”
“……是季寒季公子。”风桥反复提醒自己要冷静,“您这形容和……肖像上的样子与我方才在京郊所见有点相似。”
“季寒不是早来了紫玉京吗?难不成他今天是出来游玩的?骑个驴?季叔常家这么寒碜人吗?”严歇忱照例劈头几问,随后似是等不及了似的,“罢了,我抽空去看看。”
严歇忱才不管什么婚前不相见的规矩,第二天下午等风桥轮完值回来便叫风桥带他去了别庄。
路上他终是忍不住发出了自断腿以来的第一回伤春悲秋:“哎,本来以为趁着腿断了歇几天,慢慢淡出一下视线,免得成日如此风光无限,平白惹得许多嫉妒。现在看来,还是不便得很啊,想走个哪里都得人陪着,当真不自在。”
“大人莫急,会痊愈的。”
严歇忱倒不很当回事儿,又道:“你说,那季寒会不会嫌我?”
“怎会,季公子想来不是那等浅薄之人。”
严歇忱深以为然:“也是,再者就凭我这容貌和气质,他也不该嫌我,而且我还有钱,有地位,脾性也行……”
风桥暗悔自己方才接了话,这会儿赶紧不动声色地岔开:“大人,前面就到了,待会儿我背您上墙头。”
“……”
季寒的母亲以前是南阳弹琴的清倌儿,但南阳人好玩耍,欣赏的花样也多,季寒的母亲云娘在酒馆里弹了许多年的琴,一直没被顶下来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云娘除了琴弹得好之外,还会点变脸点面的小技艺,惹得那些看客日日都能图个新鲜。
林卷早前跟着云娘学过,是以会点易容之术。
这两日林卷就搞了一张季寒的脸借以应付别庄上的管役仆从,除了吃饭也基本从不外出,尽量把见过季寒这张脸的人控制在季家家仆的范围内,毕竟此后他在紫玉京的日子还长,总不能日日易容,等出了别庄入了严府,出现在紫玉京里的,还该是他林卷本来的面目。
他今日应付了管家的日常问候之后,锁了院门一转身便赶紧揭下了季寒的面具,在院里洗了把脸之后就开始躺在藤椅上晒太阳。
主要是近来带季寒的面具带得有点频繁,这面具的制作又很粗糙,没被管事的看出来他也是谢天谢地,除此之外,居然还给他脸上憋出了面疱!林卷还是有点顾惜自己这张脸的,皮肤还是得养着,可别长糙了。
林卷在椅子上眯了一会儿,忽然睁眼朝院墙上看了看,除了山雀叽叽喳喳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林卷勾唇笑了下,又重新眯了眼。
风桥和严歇忱往回跑了二里地,方在城外找了个凉茶棚坐着,回想适才所见的一幕,二人纷纷沉默。
风桥把在小树林遇见惊马的那个真季寒的事也一并告诉了严歇忱,如今事情很清楚了,风桥道:“嫂……季公子这是找了那人李代桃僵?”
“显然是的。”严歇忱郑重地点点头。
“那面具弄得这么糙,季家仆从没人看出来?”
“可能瞎。”
“那您的正配逃婚了?您要去找回来吗?”风桥说到这不禁想起那日那抽抽搭搭的人,真想不到这么个哭包胆子居然这么大?果然人不可貌相,此前是他肤浅了。
严歇忱喝了口茶,眼里眸光闪烁,摇了摇头道:“不找,我就要这个。”
☆、第四章
钦天监选好的大婚之日是七月初七乞巧节,临武帝为显重视,原是要亲临严府受百官朝贺为严歇忱挣面子的。
严歇忱想想就牙酸,上书曰皇太后仙去不过三年,不该如此大费周章,况他一介朝臣,万不可劳动圣驾。
季丞相见状赶紧附议,主要是这则婚事明面上是以严歇忱为尊,他们季家儿子是‘嫁’进去严府的,季丞相何等身份,不敢违抗圣命,生生受了这等屈辱拿季寒挡了刀便罢了,这要是再大张旗鼓地宣扬他们季家子是依附于严歇忱,那他们季家的脸可算是真的丢光了。
不过临武帝估计也是客套,这桩婚事本就只他一人乐见其成,这会儿便也不施天威,随他们去了。
于是这桩婚便简洁得不能再简洁,让人忍不住赞一句朝廷命官当真清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