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64)

　　那孩子想了一下，扶了林卷坐下，自己也坐到他身边，解释道：“我就是濯州人。”
　　“那你怎么……”
　　那孩子说话间也有点害怕的样子，声音都带了哭腔：“我没家人，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生活，我……我也偷东西，但我没想到会落到焦大手上，我以前都避着他走的。”
　　“可我今天一时没认出他，偷了他的钱包，就被他盯上了。”
　　“怎么办，这下我完了。”
　　林卷看他到底比自己小一些，拍了拍他的背以作安抚，问道：“你以前知道他吗？”
　　那孩子眼眶含着泪，点点头说：“知道，我们一片儿的盗乞都知道他。”
　　他估计也是吓得紧了，嘴里秃噜着就把他知道的都交代了出来：“焦大能耐大得很，功夫特别好，我们这片儿没人敢惹他，可……可也没谁想投靠他啊。”
　　“因为他养孩子，养孩子帮他偷东西。”
　　“可他疑心病重，不仅养着，还拿三日醉控制着他们，叫他们都离不开他。”
　　“怎么办阿九哥，我……我害怕，我不想沾上那东西，那……那是恶鬼的东西啊。”
　　林卷看了看自己的脚腕，心想，恶鬼么，那他能不能打得过啊。
　　林卷道：“我知道濯州多阿芙蓉，三日醉制成不是难事，就一定要依靠他么？”
　　那孩子道：“焦大的三日醉不同，是最纯的那种，濯州都很少人能制出来，一旦惹上这个，其他的是满足不了的，如果不吸的话，就只有活活等死。”
　　难怪那几个人能够这样心甘情愿地待在这里供他驱策，难怪他们明明有无数的机会可就是不跑。
　　林卷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目光里毫无焦点：“一次成瘾么……”
　　那孩子估计是在濯州待久了，对这些也很了解的样子，他看到林卷的伤口就明白了，于是估摸着林卷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吸食是一次成瘾，但从伤口敷几次之后也……也会……”
　　林卷脸色惨败，唇边却仍旧是勾起了一个苍白的笑：“我知道了。”
　　那孩子见他这样眼泪差点就没忍住：“阿……阿九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林卷闻言狠狠抹了一把脸，随后脸色才似稍稍正常了些，他偏过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焦大今天说以后喊我小十，我以前也没名字的。”
　　“知道了。”林卷本想对他笑一笑，但却实在是笑不出来，于是只道，“小十，先睡吧，别怕。”
　　隔天焦大难得没出门，看着到了时辰的时候，居然亲自来了林卷他们的房间。
　　林卷死盯着他手里的药粉，一动也不动。
　　焦如焚看着林卷宛如惊弓之鸟的样子，眼神也俨然同之前大不相同，心里一阵舒畅，竟耐心解释道：“放心，这就是普通的金疮药，那东西金贵得很，你想要，我还不想给呢。”
　　他把东西递过去，林卷却依旧死抠着柱子，没有伸手去接，渐渐地焦如焚失了耐心，将那金疮药一把摔在地上，终是没有隐住他满身的匪气：“呸，不要算了！下贱胚子，还把自己当个东西呢，以后有你求老子的时候！”
　　说着将门‘砰’地一甩，恨恨地走了出去。
　　小十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等焦大走了他扒过去在地上，看着那一堆药粉抬头问林卷：“阿九哥，要敷吗？你那脚不敷不行，我给你捡面上的干净的行不行。”
　　林卷看着趴在地上望着他的小十，眼里也是一片澄澈的关心，林卷深知自己不争气，遇上一点点好意就心软得不像话，他快速眨了眨眼，掩去涌上来的泪水：“你……干什么关心我？”
　　“你昨晚也安慰我了啊。”小十挠挠头，还颇有些不好意思，“而且我没见过阿九哥这么好看的人，我……嘿嘿。”
　　林卷扯开嘴角笑了笑，没对他这话有什么反应，到底也还是走过来蹲下。
　　他颤着手指朝那滩金疮药伸了过去，手指却几度在半空停留，最后咬咬牙，终究用另一只完好的脚恨恨地将那滩粉末彻底踩得乌七八糟。
　　他控制不住似的瘫坐在地上，眼睫毛都在颤抖：“我爹……脾气硬得很，肯定见不得我这样轻易屈从，我……还是要有点骨气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是之前的阿六来送的。
　　他送了两份一模一样的饭菜过来，不过阿六到底不比焦如焚不动如山，他自进来开始，眼睛就一直盯着小十，拿那一份饭菜给小十的时候，眼里也闪着一些难言的兴奋。
　　林卷看着小十一时没有芥蒂，拿起饭菜就要吃的样子，心里一沉，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手上悄悄弄出动静，吸引了阿六的目光，同时趁机将小十的饭菜和自己的掉了个个。
　　吃饭的时候小十见他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懵懵地问：“阿九哥，怎么了？不好吃吗？”
　　林卷艰难地咀嚼着饭菜，泪水漫了瞒眶，他鼓着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林卷想，反正都这样了，不如尽力护住一个人，也算为自己以后积点阴德。
　　后来林卷想着送佛送到西，他怕小十此后露馅，再次被焦如焚盯上，他就找了机会溜进焦如焚的药房，偷偷地给小十配了些可致抽搐的药物，服下便同三日醉发作时体征一样，同时也教小十医术，要他自己在关键时刻也能够瞒天过海。
　　再后来，他和小十果然就被挤去了那个大通铺的房间，因为他们的房间，又要给新来的孩子了。
　　林卷从来没有住过那样混乱的环境，处处脏污、暗无天日，还有一群暗中倾轧的同伴，以及，藏在身体里将他弄得不人不鬼的顽疾。
　　那之后焦如焚会定时给他们一些三日醉，每当他们一群人聚在一块儿吞云吐雾欲/仙欲/死的时候，林卷往往都先是死撑，但撑到最后神志不清之时，还是会不知不觉地去同他们抢这续命的神物，待到清醒之后，又只能恨自己意志薄弱毫无定力，那时他的内心不断拉扯，时常觉得干脆就此沉沦算了，至于林卷，就当他早就死了吧。
　　每当这种想法出现时，他就只能时时扇着自己耳光，一遍又一遍，让自己保持清醒，让自己记得，你是林家的后代，是林书溢的儿子，是……林卷。
　　

　　☆、第六十一章

　　林卷的脚断断续续养了一年才好, 但就算如此, 在那一年里，他也曾无数次尝试过逃跑，他想着就是拼掉这条命不要, 他也得离了这潭泥沼。
　　可是不行, 他逃不过，焦如焚让他逃不掉，在他之前的七个孩子也让他逃不掉，林卷自认有些机巧的心思, 但是那些人，每一个人的武功都比他好，无论他跑了多远, 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把他抓回来。
　　此外还有小十，他也没能力带小十走。
　　林卷也是那时候方才意识到，自己真实的能耐到底有多低微，若是不仗着身份地位, 他真的连自保都难, 捏死他也不比捏死一只蚂蚁困难多少。
　　所以后来林卷就不跑了，从他的脚彻底痊愈之后, 他就开始好好地跟着焦如焚练轻功。
　　夜以继日地练，废寝忘食地练。
　　练到他几乎忘了自己曾是个读圣贤书的人，还以为自己合该生来是个武痴。
　　练到他觉得世事更加讽刺，当初那一声‘师父’竟是真的一语成谶，焦如焚还真的是成了他的授业恩师。
　　因着林卷的脚筋重新长好之后, 筋脉要比从前拓宽不少，是个练轻功的好材料，但他再如何突飞猛进，也都只是和他自己比，完全比不上焦如焚甚至是小二小三多年的累积。
　　在这期间，焦如焚对林卷的耐心也逐渐告罄，因为在他眼中，林卷眼里早没了当初的光，被他磨灭得连一丝丝火星子都不剩了，看他如今这幅谨小慎微的样子，着实不再有趣。
　　所以有一段时间林卷过得很辛苦，说是苟延残喘毫不为过。
　　那会儿林卷也不能再在宅子里待着，他必须得出去为焦如焚赚钱，他得去偷东西。而他在这期间也一直是和阿六一起，阿六防着他，他跑不掉。
　　第一次从别人府上拿金银的时候，林卷心里始终过不去那个坎儿，回去之后真是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给剁了，为此甚至还气到心血回流，一度吐血不止。
　　可后来渐渐地，他却觉得，竟是不过如此。
　　其实久而久之，林卷是真的能够感觉到自己对这些事已渐渐麻木，因为他不是没有挣扎过，可是豺狼当道，他这昏天黑地的人生中，是真的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他看不到希望。
　　以至于林卷有时候练轻功练得累了之时，躺在地上看着漫天繁星，心想，我这是为了什么呢。
　　爹、娘，是因为你们在看着我，所以我不能活得太狼狈吗。
　　好在上天似乎终是在将林卷翻来覆去地玩弄了个遍之后，是终于玩够了，让林卷在彻底泯灭良心走上不归路之前，给了他一个翻身的机会。
　　那天焦如焚亲自带着从小二到小五四个人，一起干了一票大的，并且丝毫没留下痕迹，完成得十分完美。
　　焦如焚好久没有过这样干净利索的经历了，心情大好，竟然在家里摆起了宴席，及至最后，竟是喝了个酩酊大醉。
　　此前焦如焚是从不和他们一起吃饭的，许是他亏心事做多了，所以他纵是知道这群孩子离了他大概率活不下去，只有好好听他话的份，他也还是有意防着他们。
　　林卷每每想起那一天晚上，都觉得像是上天刻意给他制造的机会，因为来得真的是太突然了，让林卷几近枯死的心几乎战栗起来。
　　当时林卷其实喝得也有点醉醺醺的，但小十没怎么喝，小十这两年一直有些唯唯诺诺的样子，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其实小十本身性格是算活泼，也有些鬼灵精的样子，可林卷觉得，寄人篱下，还是莫要太过扎眼。
　　小十听他的，就一直收敛着，以至于今晚就他没怎么喝酒，也没人发现。
　　小十凑过来林卷身边，本只是想扶着他回房休息，不经意间说了一句：“阿九哥，他们都醉了，咱们回屋吧。”
　　谁料林卷一听这话，蓦然间便睁开了醉得有些朦胧的双眼。
　　林卷偏头问：“都醉了？”
　　小十被他突然清醒过来的眼神吓了一跳，但很快他也就明白了过来，压低声音道：“阿九哥？要……”
　　说着眼神往外瞥了瞥，是问是否要走的意思。
　　林卷眉头紧锁，刹那间眼神里便变得晦暗不定，让人有些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拂开小十的手，进屋里从他的枕芯里翻出了一样东西。
　　小十一看便明白过来，低声道：“是你前几日自制的迷/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