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44)
段陵闻言也觉得奇怪,眉头略微蹙了蹙,估摸着道:“这事的症结恐怕还在江南郡,之前我已遣人去了江南郡,可是秋巡之后严歇忱对于那三郡尤其是江南郡的把控极其严格,我的人暂时没法出来。”
林卷知道这事:“他在江南遭了刺杀,自然是要将事情查清楚的。”
说到季叔常,林卷顺势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他道:“之前上任的太仆令魏岷同季叔常嫌隙好像有些深,听严饮冰说,他们偶尔在朝堂上都会为些事呛起来,可是咱们共辅一主,他们连孰轻孰重都分不清么?”
段陵答:“我一直都是直接同四皇子联系,同季叔常其实一直没甚往来,大约就是个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但他其实应该是不怎么把咱们放在眼里,否则也不会完全不给魏岷面子。”
林卷听了忍不住哼了一声,低低道:“老匹夫。”
话已至此,他该问的差不多都已经问清楚了,不清楚的也只好等来日,林卷恐着严歇忱时刻都会回家,于是又同段陵他们说了几句题外话之后便起身告辞。
他这一趟来回很快,回到府上的时候不过晌午,他想着自己出去了一趟身上许是惹了不少灰尘,就赶着回屋想去换一身衣裳。
可谁曾想,他方一推开门,就见严歇忱冷冷清清地坐在窗边,面上一丝表情也无,见他回来,也并没有像从前一样同他笑起来。
林卷心里一个咯噔,视线不自觉下移,果然见严歇忱手里拿着一个账本——正是先前他在江南郡拿走的那一本!
只见严歇忱轻轻拿起手中账本,缓缓抬眼看着林卷,说话声音有些肃然:“宣帙,这账本怎会在你这里?”
☆、第四十三章
“我……”林卷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 他看着严歇忱, 心里一慌,下意识里想要辩解,可是事实摆在眼前, 他却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林卷低了头, 耷拉着眼皮,承认道:“是我拿的,之前在江南郡藏书楼里的时候。”
他记得当时,他还亲口问了严歇忱是不是要他进去的。
那边严歇忱见他承认得如此轻巧, 眸光有些复杂地看着他,似是有些不解他为何要这样做。
严歇忱今日从风刃司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把新鲜的山茶花回来,他见林卷不在还以为他出去玩儿了, 于是就兴致勃勃地剪了花枝准备给林卷一个小惊喜,可他还没万万没想到会在那个空置的花瓶里发现这个让他始料未及的东西。
严歇忱透过账本封面的材质,一眼就判断出这就是江南郡失踪的那一本银钱往来录。
他一开始是真的没有想到这本账册会是林卷拿的,主要是他根本没想到林卷的手会这么快, 那一日在他眼皮底下竟然都把这东西拿到了手, 二来,他也不愿相信林卷竟真的会不辨是非地去包庇那人!
难道, 他还真的是就被晃了心眼么?
严歇忱心情有些复杂,他微微凝眉,直直地看着林卷,问道:“宣帙,你……为何要这样做?”
林卷见他如此模样, 当时就意识到严歇忱想必是已经翻过了,可是,这账册连他都还没有得空翻看过啊!
所以这里面到底记录了什么?严歇忱到底发现了什么?
他有没有发现段陵的存在啊?他会制止他们或是对他们不利吗?
林卷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干脆破罐子破摔道:“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不想让你发现。”
严歇忱眼底似有一瞬痛心,他嘴唇翕合,语气里似乎还带了一丝委屈:“可是你不是说过你相信我的么?”
林卷不知道怎么就扯到这上头了,他是相信,可是这事关段陵同梁盈墨,他相信又有什么用,万一他如当初一样,又信错了人呢?
但其实若是只事关他自己,林卷是并不在乎这个的,他就算信错了严歇忱,那也没关系,大不了最多就是把命赔给他便罢,可是他不能拖着段陵和梁盈墨。
他蹙了蹙眉,简单道:“我只是我。”
不带累别人。
此外林卷觉得被严歇忱这样看着简直就像是要喘不过来气一样,他就想求得一个干脆的决断,于是直接道:“严饮冰,这事确实是我做的,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你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
但林卷这种态度在严歇忱看来就是十足的无所谓,仿佛严歇忱的看法对他来说只是无足轻重一般,严歇忱一时之间也有点被气昏了头,竟然忍不住笑了一声:“处置你?处置你什么?”
“檐上月。”
林卷一听这个称呼,猛地一下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严歇忱,他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过了许久,他方才自嘲地笑了一下,眼眶竟也有些微微泛红:“原来你早就知道,那怎么样,严饮冰,看我在你面前辛苦隐瞒,很好玩儿是吗?”
林卷此前做的某些事,比如他算计郑循,比如他偏帮四皇子,他在严歇忱面前都没有刻意隐瞒,甚至还有意无意地透露给严歇忱知道,他不是希望严歇忱可以支持他帮助他,只是希望严歇忱在来日里一朝知晓,可以不要因为这些而疏远他。
可他从来没有打算过将檐上月这个身份告诉严歇忱,从来都没有。
因为林卷厌恶这个身份,也厌恶这个身份的自己。
檐上月这个称呼喊得好听,但说白了,还不是行事苟且的贼人一个。
林家世代书香,林卷从小亦曾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可那又怎么样,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还不是读到了狗肚子里,还不是做了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更可笑的,居然还因此名扬天下了。
林卷从来都没想过,他会以这样的方式闻名四海,想他小时候,可也曾不知天高地厚地说过‘我要比父亲做得更好,要比林家历代祖先做得更好,待来日我长大了,必要封侯拜相,必要青史留名!’
但他如今呢,却连自己的名讳都不敢曝出去,生怕一不小心,就辱了林家清正门楣。
他在别人面前苦苦挽留的一点自尊,在他心上人面前仅余的一点清傲,原来,早就不复存在了。
严歇忱早就知道了。
那他一直以来,又是如何看他呢?
看他如今与从前判若云泥的样子,心里会觉得可笑吗?
严歇忱见林卷红了眼眶,心里一下就软了,可他想到账本里的那笔账,心里却依旧是气,不过严歇忱到底还是没了办法,他将轮椅行至林卷面前,想伸手去拉林卷的手,但林卷却是下意识里躲了开去。
严歇忱的手停在半空,随后还是默默地收了回来,他叹了口气道:“宣帙,你知道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其实林卷躲开去的那一刻就已经后悔了,那一刻他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偏激,像严歇忱这样磊落坦荡的人,不可能有这样恶劣的想法,这不过是他自己在他面前自惭形秽,忍不住钻了牛角尖罢了。
可他现在也拉不下面子来去回手拉住他,只好梗着脖子继续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严歇忱早就想同林卷坦诚相待了,不说感情上,至少在立场上也要彼此明了才是,于是他一五一十道:“当初听季霜白说你身法好,我便有所怀疑,后来在青川,我亲眼见到你月下踏檐,那时便确认了你的身份。”
“后来知道檐上月便是你之后,我就细细查了一下近年来同檐上月有关的事,以及你之前在紫玉京做的那些事,前后一联想,便知你多半是在为四皇子奔走。”
“其实你做事很隐蔽,我也查了好久,才发现一点端倪。”
“最重要的是,宣帙,其实有时候,我能感觉到你并不想隐瞒我什么,而且有时候若不是你故意在我面前暴露什么,我根本不可能想到那些事同你有关系,也不可能联想到檐上月同四皇子有关系。”
“所以,宣帙,其实很多时候我有点弄不懂你,你好像想让我知道,但又好像不想让我知道。”
林卷心想,有时候真不是他想暴露,林卷其实自己也发现了,他在严歇忱面前总是容易得意忘形,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卖了个干干净净,可若说他在严歇忱面前的遮掩趋近于无也不完全正确,他也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段陵他们。
所以说,他心里其实有一杆称,只是称的一端是严歇忱,他忍不住就想向他那边倾斜罢了,不过得遇关键,他还是能把自己给控制住。
严歇忱深深地望着他,似要看透他所思所想一般,他最后提议道:“宣帙,你怎么想的,你怎么打算的,你都告诉我好不好?”
严歇忱怕他觉得是自己在套他话,于是赶紧又补充:“你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的态度对于四皇子和太子来说都是举足轻重,所以你不妨告诉我,你怎知我就不愿意偏向你,你怎知我就不乐意被你利用呢?”
谁知林卷闻言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样,他惊讶地望着严歇忱,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利用严歇忱做什么,他也觉得严歇忱并不是这种能为他人所左右的人,能改变严歇忱的立场的,应该是对的事和正确的选择才对。
所以林卷听到这话并不觉得高兴,反而有些生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堂堂风刃司掌司史,行事说话怎能如此随意!”
严歇忱闻言却是笑了:“随意又如何,只要我愿意。”
“再者说来,只要做的是对的事,随意又如何呢?”
“我说我帮你,你不乐意,那难道你觉得你如今所为之事,是不对的吗?”
“可既然不对,你又为何要做呢?”
“但如果是对,你又为何不要我参与一份呢?”
林卷被他哔哩吧啦一通说,脑子都给绕晕了,严歇忱说的和他说的好像并不是一桩事,但又好像是一桩事,可不待林卷想出个通顺的反驳之语,严歇忱就又开口了,给了他俩一个开诚布公的机会:“所以我们认真谈一谈好不好?”
林卷难得被绕到话都说不出来,此时有点气呼呼地,他用手扇了扇风,看向严歇忱道:“还谈什么?你现在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
严歇忱不知道林卷是不是在同他打马虎眼,不过他这回不可能让林卷给糊弄过去,而且是林卷前阵子自己说的,要他拉住他的!这会儿不就是需要他死死拽住他要他明辨是非的时候吗!
所以严歇忱先自己交代了一番,他话说得十分不留余地:“我此前说过我不会站队,是因为如今几乎人人都戴了面具,我轻易看不清面具底下的到底是人还是牛鬼蛇神,此后我或许还是这个态度,但我就算要变,就算要择主而辅。”
“宣帙,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四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