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17)
那次之后没多久,阮红妆就跑来和林卷八卦,说是冯锦似是对郑循有意,还羞羞答答地给他绣了香囊呢!
林卷一听就来劲了,很热情地跑去问郑循对冯锦有没有意思,有的话就赶紧答应人家,让郑伯父先把人家定下来啊!
不过当时郑循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连连摆手说他配不上冯锦,是万万不敢肖想的,林卷心思一转,便估计着郑循可能是把平时季如松他们奚落他的话听进去了。
林卷平时碰见了也都会和季如松他们争辩,说他们狗眼看人低,不过也难保郑循心里不作他想。
林卷却是丝毫不在意这些的,他还鼓励郑循要勇敢、不要在意那些身外之物来着,不过当时郑循却说,你是因为生来家世好,所以才能活得这么肆无忌惮。
林卷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但转念一想,或许也是,若易地而处,他也并不一定能全然做到自在洒脱。
所以当时他也就没说话了,后来想想,郑循那时候不经意间吐露的话,该才是他的真心话。
那之后郑循和冯锦之间的事,林卷就再不知晓了,但现在看来,终究还是没落得个好下场。
“宣宣?”
林卷甫一回神,就看见严歇忱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他根本没听清严歇忱喊的什么,胡乱就应了:“啊……啊?怎么了?”
严歇忱听他答应,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主要是他不想用阿九或是季霜白的名字喊他,林卷就是林卷,不能用其他的代替,可是风桥又在这里,风桥并不知道林卷的真实身份,所以严歇忱退而求其次,自创了一个昵称:“你在想什么?走神得厉害。”
“没什么。”林卷垂眸间神色有些落寞,他不经意地笑着,“就是想起了些往事,觉得世事无常,彼此又都不肯轻易放过罢了。”
严歇忱却是不在意,张狂道:“世上没那么多圣人,不可能对谁都抱有慈悲之心,有时候有些人就是咎由自取,那难道我们也要问心有愧吗?”
“你怎知他是不是咎由自取?”林卷看着严歇忱更加直白地问,几乎就差直接交代出这事儿是他干的了。
不过严歇忱心知肚明,他挑挑眉,笑着说:“若你觉得是,那便一定是。”
他的心肝儿可能没怎么做过坏事,这会儿就这么做了一件,居然良心不安到这种地步了么?
但林卷才不会良心不安,早年他吃过的那些苦头今朝一定会如数奉还,怎可能手软。
只不过是怕严歇忱觉得他翻脸无情罢了,明明他和郑循早年是那么好的朋友,如今却要这样赶尽杀绝。
不过严歇忱貌似还挺信任他。
那就很好了。
后来两人又一块儿吃了早饭,严歇忱方才和风桥一块儿出门上风刃司去了。
不过二人却没进府衙办公,风桥推着轮椅一转,便推着严歇忱绕过风刃司外设的大牢,往风刃司中内设的隐蔽水牢去了。
风桥捡出适才在林卷面前没说的话禀报道:“我按大人的吩咐,从郑循那儿查了下那桩事,但结果是他在肃王案中并没有扮演什么角色。”
“那时他年龄不大,背后没有家族支撑,应该是参与不进去。”对于肃王案,严歇忱对于始末一清二楚,所以并不感到意外。
风桥又道:“不过,案子结束之后,林府的林小公子流放出京,押送的人同冯太仆有点关系,至于其他的便不知晓了。”
这事严歇忱当年调查林卷的行踪之时便已得知,冯太仆十年前在廷尉司任二把手,安排此事顺理成章,不过此时看来却另有说法了,依冯锦和郑循的关系,郑循要是想在途中做点什么手脚,那简直是易如反掌。
再多的事当年没查出来,现在也依然查不出来,不过严歇忱几乎可以确定,郑循同林卷失踪绝对脱不了干系。
严歇忱呼吸渐重,眼里也似是酝起一场久远的风暴。
风桥看着严歇忱的脸色,斟酌着继续说:“我差人用了一个死囚犯代替郑循,昨夜把人带回来之后直接就扔进了水牢,用的都是风刀卫的人,没有其他人发现。”
“嗯。”严歇忱凝神细思,“人现在怎么样?”
“估计是此前在刑天牢吃了些苦头,半死不活的,他也不知道我们是谁,心里可能打着鼓呢。”
“行。”
到了水牢入口处,便见两个黑衣侍卫持剑而立,金腰带玄铁剑,是风刀卫的打扮。
那两人见严歇忱同风桥过来,拱手行礼道:“主上,副使。”
风桥点点头:“情况如何?”
其中一人回道:“人在里面,蓄了些精神之后就一直嚷着问这是哪儿,我们没理他,此外也没有其他人来过。”
“走,进去看看。”
进了水牢之后严歇忱看见下行的路,又暗自抽空夸了一下自己聪明绝顶有先见之明,幸好当初差人建暗牢的时候造了条下行的平路,此时若只有阶梯,那他的轮椅滑下去可能就会非常尴尬了。
真是,这该死的机智。
这水牢越往下走就越是阴暗潮湿,连火把都亮得勉强,明暗闪烁间为此处平添了几分阴暗诡谲的意思。
他们一路走到关押郑循的地方,门口也站着两个看守的人,见严歇忱来了便冲栅栏之后示意了几声,随后便退下了,只剩严歇忱一人在此。
郑循此时蓬头垢面满脸污渍,全然没了平日里的体面,他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结果就见外面的人居然是严歇忱!
郑循心里一下子升起些许希望,猛地扑到牢门边上,双眼发亮地盯着严歇忱,语气很有些激动:“严大人!是您救了我吗,严大人!”
严歇忱笑了一下,似有些漫不经心:“那当然,若非本官,此刻你恐怕已经在喝汤过桥了。”
“多谢大人!大人的大恩大德,下官没齿难忘!”郑循欣喜若狂,居然赶紧着就向严歇忱重重磕了几个头。
严歇忱也没制止,就这样冷眼看着他。
郑循那厢磕得脏污的额上都渗了血,磕完起身之时激动得都有些恍惚,他朝着牢门边走去,伸手一拉。
哐啷锁链响,自是没拉动。
郑循听了这声音方才冷静了些许,也是,若为座上宾,怎会置他于这冰冷水牢之中,他抬头看向严歇忱,有些怯懦地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严歇忱却是不答,抚着手中白玉佩,垂眸冷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救下你么?”
“……恳请大人明言。”郑循战战作答。
严歇忱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直入主题:“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林卷林小公子?”
只见对面郑循一听这个名字,瞬间就变了脸色,表情不自然到了极点。
“哦,记得,反应这么大,看来郑大人还会时不时惦念林小公子一番。”严歇忱似笑非笑道,“就是不知道,郑大人是以什么身份惦念的呢,友人,还是仇人呢?”
严歇忱眉眼锋利,像是要直直把郑循凌迟了一般,他不待他平复,又咄咄逼人道:“你还想不想再见他一面?不,应该问还敢不敢?”
“也不对,其实你已经你见过了的,之前在宫里,你还夸他来着。”
郑循一听这话,脑子里瞬间就回想起了当日宫中那一回眸,当时他就心里发慌,只是一直不敢相信,那人竟还能回来,那人是他经年累岁的噩梦,每每午夜梦回之时,他都能被梦里一身凶煞找他报复的林卷吓醒,如今看来,梦里的恶鬼真的回来了。
郑循念及此,腿软到站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唇不住颤抖,看向严歇忱的目光也像在看一个索命的无常。
严歇忱胡言乱语随口瞎编:“明白了吧,你看林卷现在和我是这么个关系,他托我把你扣下来,我自然要给他个面子。”
郑循从一听到林卷这个名字开始,周身防线就在不断崩溃,林卷是他不择手段的开端,此刻林卷归来,他自是受不了这等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的戏码,郑循忍不住以手捂面低吼出声,竟像是被吓得精神恍惚了一般。
严歇忱拷问人向来喜欢毁人底线好叫人交代,此时他见郑循这模样似是有戏,不过心里却揪得更紧,郑循这样的人,道德底线都相当低,那他到底对林卷做了什么,才能让他如此惶恐?
林卷……
严歇忱暂稳心神,继续道:“你忘恩负义,害他至斯,让你安安稳稳得个身首异处的结局自是太轻松,不过我家林卷比较善良,让我收敛一点,我想了下,决定再给个面子,所以,你把你做的事,一桩桩说清楚,一桩桩挨着挨着磕头道歉,我就让你好死。”
郑循目眦欲裂,眼眶通红,闻言便重重便磕下了第一个头,额上一下子便见了血,他嘶哑道:“……阿卷,派人追杀你,对不起;挑你脚筋,对不起;送你入虎穴,对不起……”
郑循说一句便磕一个头,没几下额上已是血肉模糊,但他此刻完全没法注意到听闻此言之后脸色阴沉至极像是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的严歇忱,他自己说着说着眼泪就混着额上的血水一道流下,整个人看起来可怖至极。
严歇忱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还有呢?”
但郑循就像是疯了一样,似乎是彻底听不见严歇忱的问话,忽然大哭大笑起来,像是要把这几年心底日日夜夜隐藏的愧疚和害怕一并发泄出来一样。
外面的风桥听到这么大的动静都跑了进来。
严歇忱见郑循状态不对,暗道自己可能是逼得狠了,直接给人逼疯了。
严歇忱知道这是再问不出来了,他压下心头怒火,冷冷吩咐道:“杀了。”
风桥揣摩着严歇忱的脸色,暗暗给这个‘杀’下了不得好死的定义。
严歇忱临走之前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停下轮椅偏头淡漠道:“冯锦闻你死讯,立刻便自尽了。”
那边郑循听了这话,方才终于停止了哭嚎,眼神一片茫然,恍惚道:“自尽……小锦。”
严歇忱推着轮椅出水牢,只听背后‘砰’地几声响,严歇忱没有回头,径自向着青天白日下走去,那儿还有他的念想。
身后郑循软软靠在墙边,墙上似乎都被他撞出了一片凹槽,盛满了血迹与悲欢。
他睁着一双眼,一边映着林卷,那是他的不仁与不义,一边映着冯锦,那是他的不衷与不诚。
明明那两人才该是上天予他最好的礼物,偏偏他总是追寻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让他们的情与义都毁在了他的自命不凡里。
希望来世,他们都再也不要遇见他。
☆、第十五章
严歇忱回去的时候,林卷正坐在院子里发呆,眉头微皱,看着还挺有些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