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57)
随后两个人就紧挨着一道儿进去了,幸好林卷当初胆子小,没敢太往里走,只在外围搬了一具新鲜的,所以这会儿他们也就只往里走了一段就在原地停下,林卷拿出纸钱香蜡,烧的时候也好一顿念念叨叨,但是过程却是十分迅速,毕竟他也不想在这儿多待,真的是浑身都麻麻的。
烧完之后林卷起身,推着严歇忱的轮椅立刻就想走。
但在转身之时余光一瞥,有什么东西却蓦地晃入了眼帘。
林卷心头一顿,到底还是转了身,朝他适才所见的地方走了去。
严歇忱在身后看着林卷径自前行,也没制止他,过了一会儿之后,只见林卷在原地蹲了下来,手上也似是从地上捡起了什么。
严歇忱随之行了过去,到了近前才发现他手里捡起的是一块儿石雕,上面还歪歪扭扭地刻了什么图案,像是什么信物的样子。
林卷拿着看了许久,目光里有些晦暗不定,最后他方才开口,语气有些沉沉:“这是麓山书院的手持信物,书院里的学生都有一块儿。”
“这块儿是郑循的。”
☆、第五十六章
严歇忱乍一听闻这个名字还愣了一下, 像是已有许久没记起过这个人了。
但其实也不过只有两三个月而已。
从前这人常跟个花枝招展的孔雀一般, 总是四处现眼。此外又因着在宫里轮值的关系,时不时上下朝都会见到他在巡卫,而那郑循也不知是会来事还是本身就是那么个热心肠, 他遇上哪位大人都是能够攀谈两句的, 谈笑间还总是一副和谁都很熟的模样。
而且他也不看人下菜踩低捧高,在宫里遇见的每一位大人他都是那么副热情的态度,为人也算十分圆滑了。
不过能入宫上朝的大人官位都不低就是了。
其实这都还好,他做得这么周全也不容易, 严歇忱对此也是持中正态度的,但有一点他觉得很烦人——也不知是谁把郑循能入宫当值主要是得他助力一事传了出去。虽然经他后来分析,他觉得一多半是郑循自己传出去的, 不是他吹嘘,主要是若真能和他扯上关系的话,那真的很大一个噱头了。
由此只要郑循那边遇上什么事,朝中就总有各个古道热肠的大人们伸出援手为之解决一番, 本来解决完了就算了, 可这老几位完全不懂做事不留名留名不求报的道理,总是会不经意地顺嘴透露给严歇忱知道, 似是要来他面前邀个功一般。
严歇忱最开始一脸莫名,心想这关老子什么事?后来渐渐明白过来之后,就连带着对郑循也不怎么待见起来了,偏偏郑循每每遇见他,又总是一副熟稔的样子, 严歇忱回回想避嫌,却都碍着这人是林卷的朋友这个原因给默默忍了。
当时他也只好在心里硌着,心想等以后找着林卷了,他一定得和林卷说道说道。
不过没想到还没等他搬弄一下是非,林卷就率先来了个快刀斩乱麻。
他也是那时方才发现,他那么些年,一直在受一个白眼儿狼的委屈!
当然最让他气恨难消的,还是郑循对林卷做下的那些事。
当初那次拷问虽只得了几个字,可仅仅是那冰山一角,就足以让严歇忱心如刀割,甚至不敢细想当时林卷面对的,是个怎样四面楚歌的局面。
林卷握紧了手中的石雕,睫毛颤了颤,轻声道:“他……这算不得好死么?”
严歇忱想,郑循生前在宫中也算混出了个名头,存在感也算强,可这人一去不过两月,却连提都没谁再提。
严歇忱道:“生前力求风光,死后却连坟茔都没有,与他所求不相契合,当然算是不得好死。”
“但我说过了,宣帙,这是他咎由自取。”
林卷叹了口气,他偏头看向严歇忱,终于是将郑循这事挑明了,将他往日里的担忧问了出来:“不管对与不对,我这样处心积虑地设计他,你……会觉得我心狠手毒吗?”
严歇忱闻言便忍不住笑了一声,心说林卷这是什么奇怪想法,忍气吞声才不是他们的作风好吗。
他一时不察,直愣愣地就说:“那他人就是死在我那儿的,你会觉得我翻脸无情吗?”
林卷闻言眉头一皱,忽然觉出这其间的不同寻常来,他目光略有些惊疑地反问:“这不是廷尉司的事吗?风桥说过的,西街斩首,这同你有什么关系?”
他见严歇忱嘴巴霎时闭上,眼神里还有些懊恼的样子,忽然就想起了当日郑循斩首那天,严歇忱自风刃司一回来就不管不顾地问他往事的情景,他当时虽然觉得严歇忱问得突兀,但却没细究过其中因果。
现在看来,必定是严歇忱从郑循那儿知道了什么!
林卷念及此,心头一个咯噔,他那被他死死捂住的过往,难不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泄了出去?林卷分不清自己是因为慌张还是卑怯,总之最终都蹿成了心头的一腔火气,但说话时还是勉强忍着没有太过呛人:“……你调查我?!”
严歇忱当时说完之后就觉得情况不妙,又见林卷思索一番之后眼里果然开始冒火,他心里着实是有些慌张的,暗恼自己这破嘴不知道跟那儿嘚瑟个啥,这下可好,玩儿脱了吧,而且这他娘的老子可才刚表明心意啊,也太惨了吧……
他赶紧挪到林卷身边去,不顾林卷的躲闪一把握住林卷的手,抬头眸光殷切地望着他,语气很诚恳:“宣帙,这话我没法辩解。”
林卷躲开他的目光,否则是多看两眼就要心软的,他忍不住哼了一声:“事实如此,你难不成还能辩出花儿来?”
严歇忱嘴一撇,将脸皮放到一边,委委屈屈地说:“我知道我这样既不坦荡也不潇洒,但我实在忍不住。”
林卷被他这一撒娇,心里火气顿时就去了大半,可他觉得彼此之间还是得留点空间的,可不能助长这种歪风邪气,于是仍旧有些咬牙切齿地说:“做人就不能心平气和一点?你好奇心这么重干什么!”
严歇忱眼巴巴地望着他:“心肝儿,我只好奇你的。”
“……”林卷被他这一声喊得鸡皮疙瘩顿时起了半身,他不自觉就歪了话题,“你别那么肉麻啊!!”
严歇忱很乐意顺坡下驴,嘴上愈发不加控制:“我忍不住,我喜欢你嘛。”
林卷听到这儿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剩下那半身鸡皮疙瘩也长了起来。
他一脸麻木地看着严歇忱,心内朝他比了个大拇指,高手,看来以后,这架是吵不起来了,因为他娘的他还真吃这一套……
林卷深吸了几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一把,努力将谈话绕回了正轨:“你折磨他了吗?”
严歇忱想了一下,估摸着林卷的喜好回答:“没呢,我还什么都没干,他就撞墙自杀了。”
“你想折磨吗?鞭尸可以吗?不过现在应该只剩一把骨头了,我回去问问风桥把他扔哪儿了,我……”
林卷忍无可忍地捂住他喋喋不休的嘴:“闭嘴。”
趁这个机会林卷仔细回忆了一下,按当时严歇忱来问他那个语气和现在他的说法来看,他应该是不知道太多的。
林卷看着严歇忱明明十足锋利看向他的时候却十足柔和的眼神,他想,你最喜欢的人想要了解你,也没有仗着喜欢的名义来逼迫你开口,你为什么不能透露一点点,让他也安心一回呢。
林卷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俯下身子,同严歇忱额头抵着额头,无奈地说:“好吧严饮冰,你赢了。”
于是林卷就在这么个意料之外的时刻,在这白骨累累的乱葬岗中,同严歇忱讲了一段他那同样枯骨不生花的过往。
当年林家协同谋反的罪名一扣下来,林书溢盛怒之下撒手人寰,一夕之间,往日骄纵张扬的林小公子摇身一变就成了父母俱亡的阶下囚。
当时林卷以为这便是苦痛的极致了,但现在想想,到底还是他太天真,人一旦落魄,才没有什么绝处逢生的好事,有的只是命运给你的一刀又一刀。
那会儿林卷独自一人被发往凉州,他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恹了好一阵子,直到都上了路,他都没有反应过来,父亲怎么就没了呢?明明前几天还同我说要给我过束发生辰的。
林卷不大相信这事,总觉得这肯定是父亲同他的玩笑,父亲总是这样,看着一本正经,实际上却是孩子心性。
但其实这两年已经要好得多了,因为母亲不在之后,父亲在他面前就得担起一个教养的责任,总不能再和他这样没大没小。
说起母亲,林卷心头又是一阵酸楚,可他想,他心里再疼,好像也没有父亲心里难受,母亲刚走那一阵,父亲表面上看起来没甚大碍,却总是夜里在祠堂里抱着母亲的灵位发呆,一坐就是一整晚,那会儿林卷在祠堂外看着天上星辰,也跟着一坐就是一整晚。
林卷想到这里,心头就开始发慌了,他想,父亲这样看重母亲,会不会真的随了母亲去,一道化作了天边星啊?
所以说,父亲……真的没有在同他开玩笑么?
林卷那时坐在破旧的马车里,眼泪一连串地簌簌落下,及至最后心疼得狠了,连声音都哑在喉咙里哭不出来。
可他这股情绪都还没有消化完成,上天就似再也等不得了似的,迫着他没有办法再去想这件事——林卷西去凉州的马车遭了刺客。那时押送的人霎时间便作鸟兽散逃命去了,他知道往日里在紫玉京看不惯他的人多得很,以至于他一时间竟判断不出到底是谁下的手。
林卷当时就会点三脚猫功夫,在绝对的武力面前连自保都做不到,可他那会儿竟是觉得,就这样死了也好,至少还可以同父亲母亲团圆,也免得他一人在这浊世受苦,他从来就不是能吃苦的人。
但每当他一有什么想法,就偏偏总是不能如意,那时他也不知哪里来的运气,竟遇上了路见不平从天而降的侠士,救他于生死存亡之际。
不过当时在乱战当中,林卷躲避不及,竟是被对方刺客一剑挑断了脚筋。
那股锥心之痛,林卷至今仍旧记忆犹新,因为他十四岁以前,受过最严重的伤,也不过是一条不经意间的小刀口,可那也够他在父亲母亲面前撒上半天娇,可他十四岁之后,那根被挑断的脚筋,仅仅是他无能为力的开始。
林卷笑着捏了捏严歇忱的脸,要他别做出一副苦大仇深要杀人的模样,他没同他说得太过详细,只是捡了大概的走向说说而已:“那会儿那侠士将我救走了,我当时还觉得是柳暗花明呢。”
“不过后来他带我回去了我才发现,他其实是个盗匪,还挺……怎么说,挺狠戾的吧,除我之外,他还劫了好多半大不小的孩子回去一起养着,教我们……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