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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颜记(92)

作者:谷草转氨酸 时间:2022-10-09 10:07 标签:因缘邂逅 玄幻 神怪志异

  岛屿上实在安静,没有虫鸣鸟叫。谢爵原本平躺着,角落里点着一盏未熄的灯。他侧过身望着那灯,灯芯便在视线中慢慢模糊成了个橘红的点。谢爵和衣而卧,从袖口摸出那枚小巧的骨哨捏在掌心里,继续睁着眼睛。他没有开口,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兴许陆双行早睡了。又或许他还没能赶到浮萍村,仍然在路上。
  谢爵依旧侧身躺着,竹席吹落在眼前。他犹豫了片刻,轻声道:“……双行。”
  没有人回答。他握着骨哨,盯着帘子细细的竹条。
  少顷,一个声音似由远及近,仿佛有人在他耳旁低声呼唤道:“我在。”
  谢爵一动不动地握紧骨哨,半晌,师徒俩都没有再开口。但谢爵就是知道他的徒弟手里也捏着骨哨还没走远,他失神的双眼从竹帘的细缝间望向灯芯,蠕动嘴唇,“你说,等你回来了我们谈谈,现在说吧,我听着呢。”
  又是良久沉默,谢爵在心底叹了口气,不知怎的想要干脆丢开骨哨算了。他不由自主微微蜷起身子,就在此刻,那声音缓缓道:“我总觉得师父突然变小了。”
  谢爵愣了愣,不明所以。好在陆双行的声音很快便继续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可我也在路上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与画骨。他们谁也比不上你,我也分得一清二楚。”
  谢爵眯缝起眼,竹帘那细细的缝隙中、被火芯子晃着晃着,仿佛晃荡出了个模糊的青年人的影。谢爵不止一次和他肩并肩躺在一块儿,有时是草甸,有时是乡间的棚户。本来是个瘦弱的像个小病猫似的孩子,不知怎么就长大了,长高了,腿比自己长出一截,肩膀变得宽阔平坦。谢爵说不出的难受,他握住骨哨的手在竹席之下。
  “你变小了,没人把你从清水殿屋檐下的阴影里带出来。你没有遇到我命定的天人,把我从火海里带出来,教我握剑挥刀,护在我身前。”
  那声音是响在耳畔的,太近了,像是陆双行附在他耳边的,谢爵不禁更加蜷缩。
  “我做不了你命定的天人了,但我也可以护在你身前。”陆双行的声音愈加坚定,几乎是从耳畔慢慢度到心底。“师父,谢爵——你叫我路上小心,你叫我慢些走……可你怎么能一个人埋着头往前走,你回头看看我啊。”
  竹帘的缝隙与火光组成的人影摇摇曳曳,谢爵的眼前有些模糊。他的指尖摸着凉丝丝的骨哨,却又慢慢生出那日他把手伸进火芯的灼烧。陆双行的声音将他包裹在其中,四周明明是黑水暗湖阴冷腥湿的水汽,可他浑身被烫得难以呼吸,像是有什么要将这张皮囊烧化成灰烬。
  “是你说到我身边来的,师父。”谢爵的胸口灼痛无比,压抑的吐息令他挣扎般想要抓住什么。“我一直一直都在你身边,只要你伸手。”
  他的胸口被那一声声刺穿了,碎裂开——
  谢爵伸手,握着骨哨的那只手穿过竹帘,如同探进了火光组成的人影间。


第113章 一一三·差池
  他的手是否已被圆润柔和的橘红火影灼烧了?连皮囊都在一点点化掉、只剩下纯净莹白的骨架。再没有比这更赤裸无瑕了,一切无处可藏。谢爵紧紧蹙着眉,明明合上眼,灯芯却仍旧映照在额前。外层是橘的,内层是鲜艳的红,最深处却有幽静的蓝光。为了躲闪那刺目的光芒他翻身背对,手中兀自攥紧骨哨。
  似乎背后那灯芯“倏”“倏”,灭了。沙哑而干涩的摩擦声,在陈旧的木地板上慢慢游走。而谢爵浑然未觉,直到肩膀被轻盈而纤细的东西拍了下。他不由转头去看,一晃落在肩膀侧面的仿佛是只森白骨手,仔细瞧才是细润的纤纤五指。谢爵腾地坐起来回身,买玲珑手里端着盏铜灯立在身后。她的半面脸陷在黑暗中,半面脸却为那暖色愈发鲜丽。她的嘴唇缓缓动着,谢爵知道她说了什么,可不知是突然被晃了眼还是怎的,没来得及读懂她口型。耳边幽静无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谢爵背后一寒,画骨是否也有耳聋口哑者暂不得知。谢爵按在地板上的手掌飞快地将骨哨掩住,硬着头皮和她稍稍拉开了些距离,小心翼翼开口道:“买先生,你说什么?”
  他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顿时不敢多言。幸好买玲珑没多疑,立刻又重复说:“我说,你原来是灵光那边的。”
  “灵光”这口型有些陌生,但谢爵还是明白了,背后凉津津的。买玲珑说罢指指他按在骨哨上掩耳盗铃的那只手,又用食指按在谢爵鼻梁上,往下描摹。她按得其实很用力,令人汗毛竖立。她在透过皮囊观想自己的骨相,谢爵想往后躲,硬生生地定住了没动。
  买玲珑边按出他鼻梁的形状边道:“奇怪,你虽有一副如此好的皮相,倒不像灵光那种只贪图享乐的画骨。”
  “或者,你是流云那边的?”她垂下眼微微一笑,缓缓道,“……我看也不像。听说他们三个向来独来独往。”
  三个,这自然指的是乱葬岗流云飞素飞来那三个行动诡异的画骨,谢爵脑袋嗡嗡响,权衡须臾接说:“灵光。”
  买玲珑像是叹了口气,口型有些不清晰道:“随我来。”
  谢爵未料眼前这个自称根本不离开灰窟活动的买玲珑竟然接触过外面到处流窜作乱的两批画骨,而且口气颇为熟稔。当即捏着骨哨定了定心神,跟着她站起来。一人一画骨穿过堂屋往深处走,走了几步,谢爵恍然大悟:假若买玲珑真的不离开灰窟活动,那是不是说明,再往前——更久远的过去,她和灵光流云这些画骨曾经是在一处的!
  家乡……画骨们那个神秘的家乡。
  买玲珑领着谢爵往深处走,灰窟本就在山体内部,小屿上更是漆黑一片,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谢爵没想到她这屋子后面挺大,眼前只有她手中小小的火苗照明,眼下自己又忽然听不见了,只得祈祷她不要说些什么。
  屋内空荡荡得不像是住所,她带着谢爵一路行至尽头,来到又一间空屋。谢爵暗自瞥了眼她表情,默默松了口气,大抵路上不曾开口过。买玲珑将铜灯轻手轻脚放在地板上,她矮下身,冲谢爵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笑道:“嘘,别吵醒了红鸾。”
  不待谢爵反应,买玲珑便揭开了地上的翻板门,露出地下的一间暗室。她再度端起灯示意谢爵跟上,谢爵回头看了眼走进来时经过的门厅,跟着她下去。
  木台阶每级窄而高,看来是这岛屿上本就天然形成了地坑,修建房屋时直接盖在了顶上。谢爵收回视线,恍惚间似乎看见了什么白生生的东西。他闻到了股淡淡的幽香,脚步停在了台阶下面。买玲珑轻车熟路地将地上的铜灯点着,随着火芯一盏盏照亮,谢爵才看清楚这地下暗室内竟然堆叠着数具男男女女的尸首!
  买玲珑捧着灯,站在惨白的尸首中间、正微笑着看向他。
  谢爵蓦地说不出来的作呕。今晚一瞬,那些怀春少女般的心事、患得患失,他险些将买玲珑真的当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可是哪个天真少女家中的地室内陈尸数具。谢爵甚至有些奇艺的失望,失落,以至于想要大喊一声。他有点站不稳了,手不知怎的虚握了把旁边,才意识到陆双行并不在此处。
  谢爵情不自禁苦笑起来。
  “还记着多少家乡的事?”买玲珑笑盈盈地问着,谢爵只能摇头。她并不失望,反而安慰说:“罢了,我也不记着了。”
  她弯腰将灯随手放在一具尸首上,又问说:“你叫什么?不是你的皮囊叫什么,你叫什么?”
  谢爵没有回答,买玲珑摇摇头并不追问,反而席地而坐,托着下巴。她矮身下去,谢爵却瞥见在她背后,墙角摆了个格格不入的方杌,杌上养了盆蔫蔫儿的碧草!这草几乎已经整根干枯,半死不活,谢爵睁大眼睛,盯着那碧草看了片刻,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纤细的、青碧色的草。室内幽暗,火光未能将之全然照亮,于是那草仿佛透出一层淡淡的莹蓝。这是那个吴夫人、不,天杏岗的茂月夫人庭院中的草!谢爵不由自主地向着那杌走去,买玲珑终于注意到了,回头看了眼那盆碧草。谢爵唯恐错过她说话,当即又扭过头来看她,果然,买玲珑托着下颌道:“你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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