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50)
“那画骨着白衣,是个翩翩佳公子的扮相,身法奇佳,我与曹大哥俱不能敌。可那画骨分明未下杀招,谁知、谁知……”他说着眼底爆红,“曹大哥杀红了眼追去,等我找到他时——”林骨差瞋目裂眦,暴呵道,“曹大哥已然身亡,遗骸筋骨尽断惨不忍睹,那画骨已不见踪影,我恨呐!”
“我与曹大哥同行数年,他绝不是冒失行事之人,”林骨差咬牙道,“一定有古怪!”
陆双行与瑟瑟立在旁边不语,琴琴放在膝上的手却攥紧了。她张张嘴刚要开口,林骨差却又道:“我会立刻接受核查,证明自己没被钻窍替换,我要给大哥报仇雪恨!”
按时间算,画骨并不能在短时内完全掌握皮囊的记忆,分骨顶可以在司郎的主持下借此核查单独归来的骨差没有被画骨替换。陆双行本想开口,瞥见琴琴脸色难看,直觉不对劲,干脆又咽了回去。恰在此时琴琴起身,冲林骨差道:“林大哥,司郎此时随小皇叔进宫面圣还未回来,你先歇口气。”
她说着扫了眼瑟瑟,又看陆双行。两人会意,随着琴琴走出屋门。
三人往外走了挺远,狂风大作刮得人睁不开眼。谁也不出声,陆双行猜着琴琴有话要说,但看瑟瑟又像是不知情的。他心里有些异样感觉,直等走到背风处,琴琴才停下脚步,往手上呵了口气。
陆双行只说道:“你有什么想法?”
琴琴不答,阴沉着脸半晌才说:“瑟瑟,你还记着多少以前的事?”
瑟瑟乍被点名,愣了下答说:“小时候的事吗……一点儿不记得了。”
琴琴出了口气,但不像叹气。陆双行来回看着姊妹俩,稍许,琴琴再度冲他道:“我怀疑,你们说的灰窟里那个异乡客,跟白衣画骨是同一个。”她抿了下嘴唇,“双行务必把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小皇叔。还有,白衣画骨和当年屠杀曹林、致使我和瑟瑟曹骨差来了分骨顶的画骨,可能也是同一个。”
瑟瑟睁大眼睛,脱口而出道:“什么?”
“你别问,你半个字儿不记得,”琴琴转头说她一句,又正过来看陆双行,“务必把话带给小皇叔。司郎回来我得和别的骨差一起核查林大哥,拜托了。”
陆双行点头正色道:“我知道了。”
难怪琴琴自刚才起便神色有异,数年前屠杀曹林的画骨至今仍未归案诛杀;也难怪曹骨差追击不舍,若白衣画骨正是当年元凶,那他便与曹骨差有杀亲大仇。
三人分开各自回去,终于,连陆双行自己都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两桩大事连在一起,分骨顶的所有人都要睡不着了。
夜深人静,谢爵终于从宫里回来了。常悔斋内陆双行还在等,他只在案上点了盏油灯,隔着微弱的光芒、师徒俩对视一眼,谢爵忍不住轻轻叹气。他走到案后坐下,一手托额很是疲惫的样子,陆双行压着林曹两位骨差的事先没讲,而是问道:“宫里怎么说?”
“有热水吗,我先喝口?”谢爵抬头看他。陆双行略扬了下下颌,答说:“正煮呢,还没滚你就回来了。”
谢爵坐直了些把灯芯拨得更亮便于看清徒弟的脸,“这件事,分骨顶稍微有些名望的骨差在皇城里都看着眼熟,不便出面。司郎推举了一位后起之秀去处理,名叫司秀,是个年轻孩子。陛下还拨了些禁军暂时配合他,永忠伯府要倒大霉了。”
骨差虽然不闻朝堂之事,但陆双行跟在谢爵身边还是大致了解些。老爵爷教子无方,大抵不会被迁怒,但恐怕此后也无颜面圣了。他点了下头,接说:“看来这事暂时同我们没关系了。”
“嗯,”谢爵也点头,“在归案前,算是吧。”
谢爵幼时养在仁善温静的皇后膝下,外面虽有画骨之祸,但大体也算是国泰民安。先帝当时已是储君,当今皇帝至少在那时也年岁相仿,他在万般慈爱中长大,后又入山求法,因而养就了温良安定的性子,却对朝政之事一窍不通。所幸这些也没他操心的份儿,偶尔,陆双行甚至会觉得做骨差一事为谢爵带来了古往今来皇子难以想象的自由。但森森白骨又是另一层束缚,亦是他自己与天下人为其加上的。
想到此处,陆双行抿了下嘴。小泥炉上的水滚开了,他倒好端来,谢爵边喝、陆双行边道:“但还有件事你得操心。”
谢爵低着头在喝水,“嗯?”了声看过去。陆双行没开口,但谢爵还是明白了他刚才说什么,见怪不怪道:“怎么?”
陆双行便把曹林二骨差连同琴琴的猜想一并细细说了,他照顾师父现下听不见讲话很慢,可谢爵越“听”眉心越拧紧,直等到他敛声才说:“曹骨差已安葬妥当了?”
“是。”陆双行老老实实点头。他犹豫了下,试探道:“瑟瑟说她把来分骨顶前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大抵是同小被儿一样惊悸过度、已成心患。”
“小被儿的嗓子医师看过数次,是没有留下致哑沉疴的,可她就是发不出声。”谢爵一指搭在茶盏口沿上,雾烟烟的热氲令指尖微微泛红,他毫无所觉继续道,“我倒是头回听说瑟瑟不记着了,她们俩都不提以前的事。安厚四十年曹林案时她们刚年满十二、亲人尽失,无家可归,琴琴便想到了来分骨顶。”
陆双行扫了眼他搭在沿上那手指,倏地贴过去挪了下来。谢爵低头看了眼,突然沉声道:“当年那两个从火海中爬出来的小女孩,恐怕怎么都没想到日后自己能成为天下最顶尖的骨差吧。”
一样的火海,一样的家破人亡;骨差们好似始终在讲述着同一个故事,旧人已故、后起之秀联翩再来,接过寒寒玄刀、他们至此同源同归。
陆双行也来自这个故事,只是他手里接过的玄刀并非自分骨顶、而是谢爵。在故事里,他和谢爵好似是独独轨迹不同的人:他为何接过玄刀,偶感迷惘;而谢爵视天下人痛为己痛、同体大悲。
第60章 六十·琴瑟
是夜,呼啸北风一刻不曾停歇。枯叶落尽的树杈随着风动敲打窗棂、在纸上留下一个细长的影子。嗒、嗒,像是有只手在叩窗。曹瑟瑟从半梦半醒间挣脱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半晌她才从腿脚和后背的麻木中缓过来,瑟瑟保持着平躺把手伸到腰旁边摸索了下,她摸到了玄刀的刀柄,便一挺背、手从背后把横在身下放着的玄刀抽了出来。
这其实是曹琴琴睡觉时的习惯。自从分得玄刀,她便一直将刀横过来压在身下睡觉。这习惯屡次救过姐妹俩的命,哪个画骨也想不到她能这样抽刀砍去,可谓防不胜防。瑟瑟从前也模仿过,无奈刀鞘太硌,压在身后就是睡不实。今日也不知是怎么,睡觉前不自觉便学着姐姐的样子把刀放好了,难怪睡不踏实。她把刀拿到枕旁,分骨顶和山下供骨差休息的客栈是最不可能有画骨出没的地方,可骨差们睡时仍是刀不离身,她也一样。
琴琴还在山上核查林骨差身份,兴许能在天亮前回来。瑟瑟本想留下,却被姐姐赶下山回来休息。她知道自己年纪其实不算小了,但仍然有些冒失、压不住事沉不下心,幸而姐姐弥补了这部分,一直都是个沉稳可靠的人。琴琴比她从娘肚子里早出来片刻,不知到底是她“自己”选了当姐姐,还是爹娘选了她当姐姐。瑟瑟设想过,如果在出生时爹娘选了自己当姐姐,那她是不是也会变得稳重些。
可惜的是,从前之事瑟瑟几乎都想不起来了。她睁开眼睛便躺在分骨顶的药房里,那天对她来说同新生没什么区别。对曹林,只有些零星琐碎的画面:她们偷偷扒在私塾的窗户底下听老秀才讲课,姐姐学得比她快;姐姐拿初春的嫩柳条给她编花篮,里面装着她用碎布头缝的沙包。
然后就是——火,大火。瑟瑟的一条腿被燃烧倒塌的木梁压住了,浓烟呛得她上不来气,火将她乱七八糟散下来的头发迅速烫卷曲、化灰。她太疼了,浑身都疼,心也很疼。瑟瑟感到有人抓住了她,把她拼命往外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