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39)
说罢,他深吸了口气转身,像是在刹那间忘却了此事,只是蹙眉冲徒弟道:“坐下我看看。”
“嗯?”陆双行愣了下,低头看看自己手腕也才反应过来,一日闹哄哄全然没注意到照顾着那手。他老老实实过到草席那边坐好,谢爵翻出疮药在旁边坐下,轻手去解扎着伤口的白布。
伤口本已结痂,现下又崩开了,创口新肉凹凸不平,渗着血红红黄黄一片。谢爵不说话,陆双行也不说话、在昏暗间不动声色地垂眼打量师父。谢爵微微抿着嘴,专心解开绕了一层又一层的布。陆双行见他假意不为所动的样子便知道他是心里难受了,莫名其妙有些暗爽、只巴望着谢爵能再心疼点自己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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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只爽了那么一会儿,陆双行便转移他的注意道:“师父,你觉不觉得……吴夫人当时会开口回答,是在保地下的那些白骨,不、是保那些会无风自动的草。”
半晌,谢爵才“嗯”了声,接说:“这整件事有好些地方我还没想明白,吴夫人说行香是毒雾所炼——”他说着,摸出锦囊拿在手里,边解开系带边道,“我想了想,觉得……我们会不会是被她给绕了进去。如果吴夫人是能口吐毒雾的画骨,那她可以在宅院里便直接放倒我们,或是在我们双方对峙时使出来,可是她没有。”
“师父的意思是,行香是香雾所炼,但不一定是吴夫人的香雾所炼?”陆双行说罢低头,锦囊里的行香倒出来,在微光下暗红如一粒血珠。他也着实惊了下,不由问说:“这真的不是不净砂吗?”
谢爵便把不净砂也从竹筒中倒出来,一手一个托到徒弟眼前。真的放在一起对比,便能发现其实两样东西大小不尽相同,只是色泽分毫不差;不净砂有明显的苦涩,而这行香明明是画骨毒雾所炼制,却没有味道。谢爵把两样东西重新收好,继续道:“如果行香不是她自己的香雾所炼化,那是不是说,她也并不清楚究竟什么时间会生效,于是便利用坟堆将我们引回了义庄内,然后等着生效即可。至于那个少年郎画骨,她也许早发现他藏在哪儿了,干脆便一网打尽。”
陆双行想了想,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不急着说出来,先自己从头开始捋:分骨顶整理过误吸香雾的骨差情况,就发作时间来说确实不好控制。吸入毒雾越多毒发越快,骨差们大多是猝不及防吸入一口几口的,毒发之时极不固定,甚至有的人干脆就没反应……
陆双行一个激灵,倏地扭头看向谢爵。刚巧谢爵也看过来、他眯缝了下眼睛,像是没明白徒弟怎么蓦地盯着自己。
陆双行收回视线,顺着刚才的思绪继续捋。他们在义庄里中毒后直接晕了过去,这和中了香雾的反应根本不一样!所以他们到底是真的中了行香,还是在普通的麻药里阴沟翻船了?
陆双行越想越怪,干脆站起来,也顾不上手腕上的伤了,在义庄中四处检查起来。这地方简直四面漏风,当时黑漆漆的、哪儿吹来一阵麻烟还真的一时察觉不了。谢爵见他在屋里来回走动,总算反应过来徒弟在想些什么,咳嗽了声干巴巴地开口道:“我当时——闻到了——”
“闻到了?”陆双行飞快走回来,在师父身前重新坐下。谢爵略一点头,沉声道:“我闻到了香雾的甜味。”
陆双行回忆起来,他当时直到彻底晕过去也没闻到任何味道,师徒俩离得那么近,没道理谢爵闻到了他闻不到。
人若是不慎吸入毒雾,发作起来会思绪混乱、变得异常乖顺听话,并且周身潮热难解,表现得非常像是暖情药。很多人也确实会屈从于香雾激起的情欲,同画骨媾和。毒雾并不是暖情药,可怕之处在于退不下去也就无法找回思绪,跟疯癫了没差。陆双行从前认真研究过分骨顶的卷宗,不净砂之前药房也研究过几张方子,解毒效果有好有坏,最后选了“以毒攻毒”但效果奇佳的不净砂。
这下陆双行没话说了,脑袋里骤然堆了太多问题,他有点头疼,干脆倏地倒在了草席上。天不知何时黑了,谢爵伸手拽他,“起来,伤口包好了再躺下。”
陆双行耍赖不动,只把手抬起来递给谢爵。谢爵倒是故意晾着他,过去角落点起了那仅剩一指头高的白蜡,端过来放在不远处照亮。他替徒弟处理伤口,外面黑夜无边,想来吴宅的火的确是被扑灭了,不然从此处是能看见冲天火光的。
谢爵蓦地说:“下次不许再放火了。临了了一把火,我们同那些屠村的画骨又有什么区别。”
陆双行小小“嗯”了声,看着烛火前垂眼的师父,腾地又坐起来,“你生气了?”
“没有。”谢爵给他包扎完了,放下手,盯着那株细小的火豆发呆似的静默了须臾。他把腿蜷起来,胳膊虚虚地圈着膝盖,抬眼看向徒弟,忽然说:“我好像察觉到了,其实……画骨就是画骨,永远不是人,永远也成不了人。”
他一抬眸,那株火豆便好似猝不及防在他眼里燃着、烧着,陆双行不由蹙眉,沉声道:“明明早就知道了。”
“嗯,”谢爵歪歪头,一手托起下颌,“没错。”
第47章 四十七·寒风
四下寒风一起,天儿越来越冷,谢爵打口哨把在附近林里吃草的马儿唤了回来。一指高的蜡烛很快见底,火苗挣扎跳跃几下便熄。谢爵从行囊里翻出随身带的蜡点上,火芯将燃着喷出几缕黑烟、有些刺眼,他拿远了些,和徒弟一起不紧不慢吃干粮。
吃完了,陆双行才把他拔下来的那几株草拿出来。拔下来不过大半日,这几株草却连根枯萎了。谢爵接过了端详,陆双行随口道:“师父是最见多识广的——”
“可别,”谢爵打断他,把那几株草小心翼翼卷好了包起来,“我不知道是什么。”
这几株草和外面地里的杂草没什么区别,眼下迅速枯黄了,倒是依旧柔韧十足。谢爵打了个哈欠,只说:“罢了,休息吧。”
骨差的第一要务是诛灭画骨,而非查案。陆双行心里想完了,点点头,和师父一起倚着墙安静下来。他倚着倚着、没骨头似的往谢爵身上歪,脑袋枕到了他肩膀上。一闭上眼,吴宅里的画面便突兀地冒了出来,碧滔如浪、随着风荡起一层又一层,重重叠叠的草浪中貌美夫人似笑非笑。
那些草像是一张碧色的网,不知是那貌美的夫人随着往下陷、还是迷惘的过路人随着夫人装成的饵向内。陆双行蓦地有些头昏脑胀,总觉得身子沉甸甸的,他复又睁开眼睛,微微抬眼见谢爵也没休息,不知在想些什么。这让陆双行心底又拧了下,他和师父相伴数年、默契十足,但当谢爵暗自沉默,他又总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义庄内漆黑一片,仿佛伸手触不到边际似的。蜡芯上的那粒火将如墨的夜与暗红混出一扇缘际变幻流动的圆光,伸出手便好似会淌到掌心上。谢爵恰坐在那圆光的尽头,一半是明的,一半是暗里。于是那橘红的光浪流淌在他额前,顺着鬓发淌到肩膀、手上,像是盛在他手上的一捧。陆双行以为,谢爵有时候像是墨玉雕琢的一尊像,别色的光映在他身上,原是什么样便还是什么样;他在那里投下一个浅色的暗影,循着影的边际尚可描摹,但影却又是个虚像,不是像本身谁也不知道。
陆双行想起了吴夫人按在他眉心的那两枚手指,稍稍一用力就能描摹出一个人的骨相。皮相易损,骨相稍难些,但总归是能琢磨窥见的——再往深处,再往深处便难以剖开了观想,大抵正因如此,人与画骨难以分辨。
谢爵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侧头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陆双行倏地错开了眼。谢爵不明所以,笑了下问说:“想什么?”
陆双行不答,反问道:“师父想什么?”
谢爵动了动嘴唇,可没有发出声音,摇头诚实道:“没想什么,安静一会儿罢了。”他看着徒弟蹙眉,笑笑又说,“其实我有时候觉得听不见也挺好的,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