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85)
间不容发,陆双行极力驾驭着那墨骨之手,刀柄坚实的触感复又涌现,他毅然提劲,迎面上挑、漆黑的刀身势不可挡,断开那骇人的骨手!瑟瑟的半截刀冲着灵光腹部便砍,一时两人眼前满是血红!浓重的血腥又腻又甜,灵光被砍下来的骨手飞落在不远处,皮肉赫然化作黑水,瑟瑟那一刀奔着直接砍到脊椎骨而去,灵光腹背受敌,捂着伤口当下撤出战场——
他毫不恋战,眼看局势扭转,转身就跑。瑟瑟大喝一声要追,却结结实实地咳了满口血,身子一歪扑通跪倒在地!她空着那手直向灵光的背影虚抓了把,还没来得及看陆双行便晕厥过去。陆双行一手握着玄刀,一手想把她拽起来,谁知自己也险些跪在地上。他把玄刀插进土里狂吸了几口气稳住,浓雾与血腥混杂在一起,成了股恶心膻腥的怪味,灵光来无影去无踪,细瘦的身影顷刻便消失在密林之间——
他偏头看看晕厥无声的瑟瑟,又看看地上那向远延伸的血迹,脑袋里乱得发紧。
瑟瑟咬着的那口气卸开了,身体无论如何也再撑不住、昏迷不醒。为此陆双行几乎是松了口气。低头看看两人身上,也是伤痕累累,搏杀一停,疼痛直往心底钻。他咬牙站起身去找不知道藏在哪儿的马匹,两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追了,至少也得先跟赶来的骨差们会面再议。
他把瑟瑟身上能包扎的位置简单处理了一下,又将人扛上马,这才去找玄刀那半截刀身和灵光被砍下来的手。不知何时,那骨手恢复了原状,不再像是件可怖的凶器,只是一只雪白的骨手。
收拾完这些,他眼中倏地淌进了温热的东西,视线变得猩红一片。陆双行不由摸了摸自己额角,如此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也破了,摸了一下就杀着皮肉、刺痛无比。他嘶了声,忽然想起师父这里也有个陈年旧疤,只是被额发挡住了,需得拨开才能看见。他撕了截袖子勉强缠紧了伤口止血,估摸着也没什么用处,大抵终究也得落个疤。
陆双行最后看了眼密林,将眼前的一切牢牢记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墨色的骨骼在慢慢褪却,只留下满手半干的暗色血污。
牵着马往外走,走了几步、陆双行忍不住咬了下自己的舌尖——突然无比无比思念师父。
第104章 一〇四·卷宗
在那里,象眼窗格的暗影投进光滑平整的地砖上,一动不动;谢爵搬来的矮桌架在那窗花下面,身上也印镌着盘根错节的影。那影好似被月光织就了一张巨大的网,虚虚地把他网在其中,翻页时身子微动,错综复杂的格影也动,像是把他的双手割成了无数碎片。
谢爵对许多卷宗的内容了如指掌,好些事现在闭上眼睛便似乎近在咫尺。他果真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抬头从象眼格的空隙间看了看外面。那时他还小,趴在窗棂上贪看月光,唯有那时才能逃离片刻无助与无能。他把“自己”放在身体以外,得以来去无踪,没入无尽永存的月宫,便不必再辗转苦痛于藐小的身躯。后来他才回来,回到白骨丛生的世界,只因为终于能够拔刀捍卫一切。
琴琴瑟瑟、双行;同袍,徒弟,他真的没有办法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一眨眼谢爵就变回了多年前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躲在窗棂组成的大网下继续被无助和无能笼罩。被自己年幼弱小的皮囊囚禁、被长大后日渐孱弱的身躯囚禁,他不能再把自己抽出去、抽出去放在月宫上——
桌上茶盏里的水早已凉透了,滚进喉咙里也是冰的。风不知自何处吹来,把摊开着的卷宗翻过几页。谢爵把单独挑选出来的卷宗重新核对了一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一些怪事。
自分骨顶设立以来,活骨案共六桩,六桩活骨案全部集中在安厚四十年和四十一年之间发生,往后至今再未出现。虽说也可能有活骨零星被剔骨先生诛灭过,但终究分骨顶才是那个大头儿。谢爵总觉得这是件需要注意的事情,又隐约有些担忧:活骨实在太少见,会不会有些骨差根本没能发现自己诛灭的画骨就是活骨呢?
他把六桩活骨案再看了一遍,闭上眼细细回忆那几年。那几年画骨猖獗一时,恰逢安厚四十二年天灾忽现,日子简直要过不下去了。后来分骨顶步入正轨,与其说是画骨少了,倒不如说是……画骨开始藏起来了。
谢爵心底有些难以言状的怪异感觉。他起身出去,卷着其中一桩活骨案的卷宗往外走。夜色已深,整个山顶刮着时大时小的风,把他吹得微微眯缝起眼睛。六桩案子,谢爵经手过一件,剩下那五桩,就是说有十名骨差经历过。他看了看名字便对上了人,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十名骨差有五个离世了,三个失踪、衣冠冢早也修过,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有个现已还乡,只剩一个仍然在分骨顶做骨差,如今也不年轻了。巧合之处在于,这名骨差经手过的活骨案恰恰是安厚四十年发生在宜州境内!尽管记录很详细,谢爵还是想见见这名骨差,听他亲口说说。
他在半山腰上找到了司郎,老伯也休息不了,自有事情在忙碌。谢爵并不废话,拿着卷宗问说:“这个叫梁志的骨差现下在哪儿?”
司郎略作停顿便回忆起来,张口答说:“刚派出去,不远,顺利的话后天就能回来。”
谢爵点点头,想了想又问说:“谁和他一起的?”
司郎抿了下嘴才接说:“是司秀,他带过司秀……也不知是合得来合不来。梁志的搭档许骨差死后他就算是拆了伙儿,细算下来这几年也就跟司秀反复搭档过的次数多。有些骨差受不了他行事,梁骨差也是分骨顶元老骨差了,碍于这个不好说那么多。”
谢爵对梁志印象不深,没太多交集,却是对司秀印象深刻。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冲司郎道:“他回来了我想见见,问问安厚四十一年的一桩案子。”
司郎点头,嘴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没讲出来,暂且转口道:“还没看完?”
“也看完了,”谢爵应了声,他看着司郎,好半天才轻声道,“我……”
司郎往前探身,刚要仔细听,谢爵蓦地收声,改口说:“我再想想吧。”
两人分别,一个往山上,一个往山下。谢爵把没说出口的那句话在脑海中反复琢磨,这其实称不上是个发现,不过就是叫人放不下。先开始密密麻麻的字堆积在脑海里,他还没察觉到,后来认真挨个数了数,方发现了联系。
谢爵仔仔细细算了算,发现即便安厚四十年到四十二年之间分骨顶的骨差不及现在人多,相较之下画骨猖獗那几年死去的骨差也并不算多。反而是随着分骨顶愈发完善,局势趋于平稳,骨差死亡的人数步步上升。
真要解释也不是解释不通:以前骨差人少,死的人就肯定比现在少;现在人多,死人就肯定也比以前多。而且画骨猖獗一时,许多画骨反而不再小心隐藏自身,少了好些致命的暗刀子,他们真的开始小心掩藏自己的非人之身,对骨差才是险象环生。
可是,三年前,也就是安厚五十年又是个时间节点。谢爵带着陆双行常年奔波,不好感觉出来。其实等到把事件集中起来、翻看卷宗才发现那一年画骨案大大减少。比对起来,是分骨顶设立十三年画骨案最少的一年。但死去的骨差不减反增,也是十三年来骨差死去失踪最多的一年。谢爵不记得安厚五十年画骨减少了没有,却记得那年很多旧面孔出去了就再没有回来。无数骨差下落不明,分骨顶的年轻面孔越来越多。
他坐回窗下,象眼窗格把人再次网进阴影里。谢爵有片刻甚至不敢顺着这条“线索”细想,只要一想,好似卷宗的背后便凭空生出了一双无形的手掌,在推动、操控。画骨与骨差——与人,都在被那双手掌拿捏把握。
会是巧合吗?如果不是巧合的话,那双手属于谁、他想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有太多的谜题挤压在方寸案几上,令谢爵几乎冷汗直冒。现在发觉也许还不算晚,这也不是短时之内就能察觉到的异常。无可避免,他还是想到了关于画骨的那四个字。
画骨从哪里来,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探寻其渊源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