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91)
不知过去多久,红艳才揣着茶点姗姗来迟。他俩铺开了品茶吃点心闲聊,谢爵默默听着,想再从买玲珑嘴里打听出点关节,无奈插不进话。红艳无非是说些城中的事给买玲珑听,冷不丁插些别的话总是突兀。讲来讲去说的也无非是些城里时兴的点心布料,好半天谢爵才终于问说:“买先生是不怎么到灰窟外面去?”
“我没有到外面去过。”买玲珑刚答,谢爵一顿,便又问说:“那你是怎么来灰窟的?”
话音刚落立刻冷场,买玲珑不讲话了,谢爵看着她,看着看着只感觉脸上刺刺的,转头发现红艳两眼乌子毫不客气地剜着自己。谢爵缓缓地挑了下眉,不出声了。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远处有具雪白的骷髅缓缓过来。小屿在灰窟深处、阴暗潮湿,买玲珑总是点满了灯,使得那来路上的骷髅反倒若隐若现看不清楚。买玲珑最先注意到那边,站起身道:“托我修皮的回来了,你们先坐着。”
她迎上去,前脚刚走远,后脚红艳立刻挪到谢爵身前,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你有什么毛病,打听她做什么!我们从不乱打听,相聚一场图个乐呵,打听仔细了乐呵就没了!”
谢爵本不欲开口,他盯着红艳看了须臾,又转头扫了眼四周。头上是灰窟怪石嶙嶙的山顶,黑暗中仿佛蛰伏着什么令人浑身发麻的东西,还有半空中那挥之不去的潮腥水汽。谢爵出了口气,面朝着他,用气音道:“红艳,我是个骨差。每天睁开眼睛,要做的事就是杀死你的同类,弄明白你们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东西。”
红艳睁大眼睛,往后捎了捎才急匆匆道:“你是真不怕我嚷嚷起来,叫灰窟里的画骨活撕了你。”
“我不怕,我觉得你做不出来。”谢爵冲他一笑,温声道,“我知道确实有你这样的画骨,才想弄明白你们到底是什么。”
红艳咬牙切齿,但没有再反驳。买玲珑和那骷髅一起走回来,地上的灯火跟着微微抖动。骷髅披上地下那具男人的皮囊,变作光鲜亮丽的公子,冲买玲珑拱手道别。买玲珑微微欠身算是回礼,四下便又安静无声。
谢爵同面前的两个画骨面面相觑,直到红艳干笑了几声,拉着买玲珑坐下,生硬地起了头说起城里新出的菜式。
谢爵抿着嘴神游了须臾,加入了话题。他自是见多识广的,把买玲珑听得连连点头,红艳很快败于下风,插不上嘴。红艳拧着脸憋屈半天,非要和谢爵比个高下,顿时他俩从天南说到了海北,买玲珑越听越起劲儿,盛情邀请他俩留宿,谢爵吓了一跳,想也不想便要推脱,谁知红艳嘴快无比存心报复,立刻满口答应。
他眼里带着幸灾乐祸瞥谢爵,谢爵在转瞬之间权衡了下,勉强应了。
灰窟中不见日月,谢爵不清楚住在其中的画骨是如何分辨时辰的。他只有种时间在此处停滞的错觉,莫名有些受制之感。他们三个是在又有画骨前来找买玲珑修皮才停下来闲谈的,谢爵得以仔细观摩她画皮。买玲珑的托盘里搁着面小铜镜,她偶尔画几笔,就对着铜镜看几眼自己的脸。
掀起衣摆,露出皮肤下的脓疮腐烂,画骨并没有为尸首赋予新生,不过是窃皮而生的怪物。买玲珑忙完了执意要去岛屿外买些饭菜招待他俩,谢爵有点头大,但还是由着她去了。
满地颜料画笔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红艳起身慢吞吞地替她把东西拾回托盘。谢爵捡起一支笔递给他,随口问说:“你不回颠倒楼行吗?”
“还有春草呢,”红艳边捡边答,“她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小骷髅,我不回去也有她看着呢。”
谢爵和陆双行见过一次颠倒楼里另一个画骨春草,刚想细问问,红艳突然道:“咱们相识一场,也算是朋友,对吧?”
谢爵略一偏头,不明所以。红艳盘腿坐下来,瞥着眼说:“要是你搞明白了画骨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打算杀我,至少先跟我通个气,让我跑几里。”
“哦,对了。”他抬眼看向谢爵腰侧,往常那里总是挂着玄刀。红艳伸手虚指了下,“你来杀我,不要你徒弟,我老觉着要是你动手是不疼的。”
谢爵怔住,半晌才艰难道:“我知道你的来处,皮囊是胡氏姐弟临死前托付的,你从未作恶,不是吗?”
红艳呆坐在原地,两眼空空地睨着燃烧的灯芯。他大剌剌地叉腿坐着,两手托着腮,好久才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是嘛,大姐儿说她和严儿是分不开的……”
“她说他们姐弟俩的皮囊也够我用了,叫我切莫贪求别人的身子,她叫我替他们活着呢。”他说着转头,呆呆地从地上摸过买玲珑那面小铜镜,把自己的脸搁在有些模糊的镜子里。“可我也不是他们啊。”
红艳把那铜镜的镜面冲向谢爵,发黄的镜里是同样被锈色模糊的脸,“我是什么样的东西,我从来也没得选。”
第112章 一一二·从前
谢爵蹙眉,拨开铜镜低声道:“红艳,你就从没想过你还是骷髅、没被胡氏姐弟收留时的事吗?”
红艳瞥着眼,手里转着铜镜的手柄,半晌才吞吞吐吐答说:“我也想过。一开始,还记得一点路上的片段,后来怎么想脑袋里都是大姐儿从前的那些事。”
红艳的过往谢爵一清二楚,因为是他亲眼见过的。那时他还游走在山水之间,独自面对画骨。可他仍是认真听红艳陷入回忆,慢慢讲道:“我见着她时她已快病死了,为了照顾严儿操劳的满面沧桑,她才二十出头啊。”他边说边又不由自主摸着自己的脸,“这些年我拼命地修啊修,画啊画,才描出了一点点她曾经的样子。明明我见着她时她都快死了,但占据大姐儿的皮囊后,我却能知道她小时候带着严儿在田里除草,把掉在地上的小鸟儿放回巢里。”
红艳与红鸾——或者说是胡晴与胡严、本就是亲姐弟,五官自然相似。铜镜中映出那眉眼,红艳躲躲闪闪瞥着“自己”的脸,“她自己都不记得她其实很漂亮了吧。”
镜子里的脸好像从红鸾变成了红艳,从胡严变成了胡晴。他把镜子猛地扣在身前地上, 嘴里喃喃道:“谢爵,我就是胡晴啊,我已经变成胡晴了。”
猝不及防,谢爵有了半分胆寒,然而不等他反应,红艳便盯着他一口气说:“我下不了心去杀人、去换更好更美的皮。因为胡晴就是个心软的,她眼睁睁地看着骷髅钻进冻死乞儿的皮,哭着向她讨食。她明知道那是个画骨,却还是收留了他。她是个大善人啊——因为胡晴心善,我才心善,我已经变成胡晴了。”
“可我是什么样的怪物,有时候我比你还想知道。”
话音未落,谢爵睨见红艳一个激灵坐直,转眼像是变了神态,将那铜镜飞快地收起来,站起身道:“买玲珑回来了。”
谢爵回身往远处看,果然买玲珑提着个食盒正往回。画骨力气极大,买玲珑拎着东西瞧起来却有点费劲儿。红艳快步过去迎上她接过食盒,两个画骨披着红男绿女的皮、说说笑笑往回走。谢爵保持着回身的样子看,一眨眼好像蓦地领悟了什么。
情意……画骨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真的不知道。就连人与人间的情意他亦懵懂未解,不过他能觉察出他俩之间那暗涌的,令买玲珑开始患得患失。他不由便想到了陆双行,他那小徒忽然一时痴狂,一时满足,是否情爱本就是一种碍障。
恍惚须臾,买玲珑轻轻拍了下谢爵肩膀。谢爵回过神,冲她笑笑,将思绪暂且收起。
灰窟的那些菜样并不新鲜,味道也算不上多好。谢爵吃了几筷子,想到这些东西无一不过画骨之手,顿时就吃不进去了。
即便明知画骨其实并没有男女之分,晚上亲眼见着买玲珑抱出褥子席子铺床,谢爵还是浑身不自在,半天才从她手里劝下来自己铺设。
买玲珑的屋子架在小屿上,潮得很,须得隔着席子才能真的睡在地下。她的偏屋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陈设,倒是房梁正中上不知为何卷着帘子,能放下来。油滑的暗色竹帘把屋子一分为二,谢爵就躺在帘子左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