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111)
工匠躲在树后面,他突然想起来,流云叛离了主公,跟着别的画骨走了。她很强大,就连百先生都敌不过。可她说她不会伤害主公,她只是要离开水月乡,并不是背叛主公,所以她自愿砍掉了一条手臂。
流云从工匠身边经过时,工匠忍不住回头看她。她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肩膀,一步一步地朝外走。血流了一路,红艳艳刺着工匠的眼睛,他莫名地有些害怕。流云注意到了他,她停在原地片刻,突然转身走了回来,用沾满血的左手轻轻拍了拍工匠的骷髅头,“找到你想成为的模样,你生来就和我们不一样。”
工匠记得他抬手摸了一下流云摸过的头顶,骨头与骨头摩擦,发出涩涩的声音。他低头看了看,雪白的骨指上沾了刺眼的血。
工匠再抬头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流云曾经摸过的位置,这次他什么都没摸到。他越走越远,混战被甩在身后,百先生不知所踪。他不知道该去哪儿,却发现天边涌出了红彤彤的亮光与滚滚黑烟,隐约传来无数恐怖的惨叫声。他怎么走也走不出刺眼的红光和黑烟,惨叫倒是渐渐平息了。工匠实在不知道该去哪儿,他躲在了树后。
他不知道自己藏了多久,直到看见了两个小孩。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都灰头土脸、头破血流的。一个背着另一个,一个不停地发出小小声的呜咽,一个口中哼哼唧唧,闭着眼睛。
几丈远的路,她们走了很久很久,走到天黑了。工匠知道,背着人的那个小女孩活不久了,他看见她后脑勺上破了一个大口子。工匠静静地看着她们,背着人的小女孩摔倒了,摔在地上,她背上的小孩像之前的自己一样,天旋地转着滚了出去,仰在地上一动不动。而背着人的小孩也趴着地下,她先是小小声的呜咽,然后从嗓子里突然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声,她扬起下巴环顾四周,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工匠蓦地很紧张,他想彻底缩回树后,却和小孩对上了视线。他明白了,她是在找他。
“你——”小孩的眼白也变成了血红色,她的嗓子破音了,工匠听着,只觉得自己颅骨和脊椎连接的位置疼了起来。小孩冲着工匠嘶喊,“你——救救她——”
她的头倏忽软绵绵地磕在了土上,口中的声音越来越小,“拜托了,拜托了……谁也好,谁都好,救救我妹妹……”
她没有声音了。
工匠在树后坐了很久,一时不知怎的便忘了地上一死一活的两个小孩,只想到了被他刻坏的那枚木头环。他想用一种更坚固的东西来记录这些,他站了起来,走了一步,浑身上下都咯吱咯吱响着,脚印也开始变小。走到小孩身边,工匠轻轻扶起小孩的手,五根骨头的手和细瘦的小手比了比,一样大。他钻进小孩的身躯,感到自己第一次拥有了血肉,拥有了一些易坏易变、却滚烫无比的东西。什么在他的肋骨下咚咚咚地拼命跳动,以至于头中像打雷一样响。他浑身上下都疼,疼得想要尖叫,哭喊,打滚。他真的在地上打起滚来,伤口上沾满了灰土。工匠发现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掉了下来,他忍着疼捡起来对着天看了看,原来是用碎布头缝起来的小手绢,上面绣着三个字,曹琴琴。
工匠抓着手绢,拽了拽另一个小女孩的袖口,果然也拽出了一张小手绢。上面同样绣着三个字,曹瑟瑟。
工匠把那个小女孩背了起来,起先他摔在地上好几回,因为他们一样高。所幸画骨力气远非常人可比,他渐渐掌握了方法。她垫了垫小女孩,把手绢塞回衣襟里,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我会成为你的模样。”
第135章 一三五·溪水
双方定住的短暂片刻,陆双行望着琴琴的脸,突然想起了复喻站在湖中时说过的那句话。
有情的眼睛,渴望活下去的眼睛。
如果他们面对的是具空荡荡骷髅,他就永远不会看见这样的眼睛。
在陆双行愣神的须臾,谢爵一抬手收刀回鞘,半弯腰拉起琴琴,转头看向自己徒弟,“双行——”
陆双行立刻会意,旋身推开茅草屋的门,“走。”
“等等,”琴琴松开谢爵,瘸着腿单脚蹭地挪到角落,猫腰捡起了适才被她脱手扔出去的玄刀碎片。“走。”
她边说边捏住刀片、利落地割下一片袖子就要往碎片上缠,谢爵刚要说什么,陆双行直接冲过来拿过她割下的布片,拽过琴琴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包住,“缠什么刀片还不快缠你自己的手!”
“可——”琴琴蹙眉,刚说了一个字,谢爵扬手抛过来了什么东西。她不由自主抬起空着的手去接,握住的一刻才反应过来,是瑟瑟的刀。
琴琴握着刀,深吸了口气,将玄刀插在腰带上,说道:“走。”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琴琴往外走,桃林与茅草屋很快便被抛在脑后,只有那股开到盛极乃至腥腐的花粉味挥之不去。谢爵扶着她道:“我们先离开水月乡。你的脚伤怎么样了?”
“这是来了以后被挑断的。”琴琴答说。师徒俩顿时倒吸了口气,琴琴赶紧又道:“会好起来的。”
沿着原路返回,来时师徒俩心绪还算是安定,离开却不免有些惴惴不安。琴琴咬咬牙,低声继续道:“我的事……我一定会说清楚,绝无虚言。”
“这些事出去以后你有的是时间,”陆双行先接说,他舔了舔渐渐开始干涩的嘴唇,“有的是时间再告诉瑟瑟。”
琴琴沉默须臾,点头嗯了声。谢爵蓦地想到什么,匆忙问说:“到水月乡以后你见到过百扶吗,或者有没有见过一个在弹琵琶的画骨、身上长了大片的红疮?”
“百扶不曾见过。”琴琴很快便开始气喘吁吁,谢爵一愣,猛然忆起买玲珑曾说百扶许久不知去向,她没有腐草用来维修皮囊,那这是不是说明百扶也已许久不曾来到水月乡?
“百扶、百扶大抵是主公最后一个部下了,”琴琴一顿,改口道,“复喻最后一个部下。复喻消失后,没人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但流云他们想要做什么,我倒是大致能猜到。”
陆双行不禁看向师父,谢爵微微点了下头,自己却直说了,“复喻死了。”
琴琴丝毫不意外,又停了停,说:“大概猜到了。”她张望了几眼,“小皇叔说的那个抱住琵琶的画骨我知道,最远的一次我就走到了那里。我想她应该比我诞生的还要早很多,因为她有皮囊。这里到处都长着腐草,尸首腐烂得极其缓慢,而且只要尚存皮肉,画骨入窍后就能修补回来。但总有一天会肌肤坏尽,土里只剩白骨。”
“像百扶那样不是诞生在水月乡的画骨,如果没有遇到主公,恐怕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琴琴鼻子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当水月乡没有尸首、也没有复喻的时候,这里就死去了。那些待在屋舍中一动不动的画骨,不再知道自己是什么,不必进食,没有什么让他们动起来,也许有一天对皮囊的渴望会催使他们离开,也许不会。当他们也离开时,这里终究会成为死地,主公的死,是必然。”
她又愣了下,改口,“复喻。”
陆双行听着听着,骤然道:“还有一个画骨——”
谢爵和琴琴一起看向他,谢爵也反应过来,“那个村女!”
琴琴脚下一停,两眼睛盯着前方的空路,嘟囔道:“十二缘……”
陆双行思绪还没跟上,倒是谢爵脱口而出道:“什么?”
“你们说的是不是一个在河上撑船的画骨?”琴琴不等两人直接就往前走,自言自语道,“她怎么会还活着……”
她往前走,陆双行却不着痕迹地蹙起眉,悄声瞄向谢爵。谢爵半偏头看看自己徒弟,知道了他为什么蹙眉,可没有开口。两人对视了一霎,陆双行先收起视线,几步追上琴琴,直言说:“你说你不知道怎么离开水月乡的。”
琴琴回头,眨了几下眼睛,口中突然骂了句脏话,大声道:“那条河外面真的是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