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32)
小小一间义庄,借着灰瓦缝隙间漏下来的月光,屋里挽联白纸上写的墨字勉强得以辨认。他挥亮火折子,房内几口薄棺合着,角落里不知是谁好心,留下了一支几指长的白蜡。谢爵过去点亮蜡烛,身后陆双行也走了进来。他扫了眼几口棺材,微怔道:“有人。”
谢爵读完了他嘴唇,冷不丁被这句有人惊倒,手倏地就按在了刀柄上。陆双行摆手道:“不是,棺材里有尸首。”
谢爵顺着他目光看,这才发现最角落的棺材敞开了条寸宽的缝隙,隐约能看见只苍白的手。他斜抓着蜡烛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把棺盖推开些,里面果然躺着一半大少年郎。十多岁的样子,衣着单薄,脸和身子却能看出被细心净洗过,连头发都梳理整齐了。少年郎苍白的脸与嘴唇下已能看见青紫色的纹路,不知死去了多久、亦不知家人有何苦衷未能下葬。就这样将尸首搁置在义庄中,想必他的亲眷们已做好了被画骨盗走钻窍的准备。谢爵一时有些唏嘘,把棺材推好合上,旋身冲徒弟道:“双行,找找有没有钉,先钉上吧。”
陆双行点头,师徒俩一个抓着蜡烛,一个打着火折子在义庄里低头搜寻,试图找到钉锤。紧跟着,屋内再度旋进一口阴恻恻的夜风,陆双行手里的火折子禁不住风吹,倏地灭了。他快步走过去关门,蓦地发现木板门后糊了张巴掌大的纸。
他眯缝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下上面的蝇头小楷,立刻走过去拉谢爵的袖子,“师父——”
谢爵跟着他走到门后,把蜡烛凑过去细瞧。那纸上短短写道:来往过客启,可向东四里行至吴宅借宿休息。愿君安好,吴宅主人敬上。
师徒俩对望一眼,谢爵笑起来,轻声道:“这个主家心善。”他说着却又摇头,“三更半夜的,就不打扰人家了。”
说罢他转身继续去找钉棺用的工具,最后到底也没找着。谢爵没说什么,就手解开行囊,陆双行看看他,倒也想到了刚才师父会这么说。师徒俩坐在这义庄中唯一一处避风的角落,可惜四面透风一处岂能独善其身,即使裹着狐裘脸上也仍是发木。谢爵想到陆双行的伤口还没换药,伸手去捉他的手腕。师徒俩身前点着的蜡烛将熄,谢爵小心把白绫揭下来给他敷药粉,突然被钻进来的寒风激得咳嗽起来,手一抖扯到了徒弟。
伤口刺痛,陆双行当即也是“嘶”了声。师徒俩对望起来,陆双行拿过白绫重新缠,嘴上道:“我看还是去吴宅休息吧,别辜负了主家心意。”
大抵是刚才弄痛了徒弟有点愧疚,谢爵环顾四周一圈,眼底有些动摇了。他看看陆双行那只可怜兮兮的手,出了口气道:“罢了,是师父没考虑好,那便去吧。”
陆双行一笑,站起身默默收拾东西。两人把义庄的门关好,怕哒哒马蹄声惊扰了人家,也没再骑,而是牵着过去。四里路片刻就走完,临到跟了师徒俩见这吴宅竟还是个深宅大院。看规格这家大抵是做过官的,怎么住在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院里灯火尚且亮着,温暖的火光着实驱散了些许身体的寒意。师徒俩过去偏门叩门,不多时一个门房开了门,见人来了却有些惊讶。谢爵当即面上微热,温声道:“我们是从四里外的义庄来的,因为看见主家的留信才敢夜半上门打扰。”
那门房“哦”了声,连忙拱拱手,又摸脑袋将两人往里请,“见笑见笑,我一时忘了,二位随我来。”
这门房行事倒是利索,招来一个家丁去牵马,二话不说将两人安置在了厢房。陆双行见状问说:“主家可否方便拜访?”
“这都几更了,早睡下了。”门房站在门外摆手,“二位只管好好休息,主母交代过夜里有客人借宿不必通传,带去客房安置就行。”
谢爵点头,在一旁道:“多谢主家好心收留了。”
那门房顿了顿,偷默着打量起师徒俩来。他面上端得若无其事,哪里能瞒过师徒俩的眼睛。陆双行干脆便立住了任他打量,门房一僵,叠在身前的手突然搭在掌背上轻轻扣了几下,支支吾吾道:“二位见笑了……容我多一句嘴,二位是打哪边来的?”
谢爵看了眼徒弟,才答说:“我们是剔骨先生。”
这门房在手背上敲的分明是江湖黑话,里外意思哪是真问两人打哪儿来,而是身份。门房了然,点头道:“别误会,我见二位气度不凡,衣着打扮却普普通通。原来是剔骨先生,辛苦了。”
谢爵摇摇头,门房又拱手道:“不打扰了,二位早些休息明早也早些上路吧,辛苦辛苦。”
待门房走了,陆双行调侃道:“那门房要是再请教姓名,师父岂不是要自称姓薛了?”
谢爵无奈,牵起嘴角,“画骨尚且不甚将骨差放在眼里,剔骨先生没有玄刀傍身,画骨即便忌惮也不会过于小心。剔骨先生对我们来说是个好遮掩,万事小心些总也没错。”
第39章 三十九·花园
早晨吴宅主家预备了热腾腾的饭菜,赶路途中能吃上这么一口热乎饭暖身子确实令人精神抖擞。饭毕有个婢女打扮的姑娘找了过来,盈盈矮身,只说主母邀请二位到前厅喝茶。这倒也合谢爵心意,昨晚主家睡下了,今天道个谢再走也迟不了多久。
两人随着那婢女穿过游廊,这宅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景色雅致。到了前厅却没有人,婢女请师徒俩坐下,招呼人上了热茶,这才道:“二位稍等片刻。”
婢女退下,师徒俩对望一眼,谢爵浅啜了口热茶,氤氲清淡的茶气晕开在空中,他轻声道:“倒是好茶。”
本来是不该在主家来前随意走动的,两人坐在客座上等了半晌,愣是没人过来。陆双行站起身,原是想走到门前看一眼天色,往外一望却看见了花园中背冲两人站着个衣着考究的女人,正悠闲侍弄着花草。
那花园中精心养着不少能在这个时节盛放的花,清新自然,山石旁更是绿草依依;外面许多草地早已枯黄,主家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得草仍像新茬儿似的绿意盎然。衣着考究的女人站在花架前拿小铲为建兰翻土,鹅黄色的花开得正妙。她旁边不远处立着适才请两人过来的婢女,陆双行刚巧同她对上视线,婢女冲他不卑不亢笑笑,正过头继续看向女人。
她正过来头,那女人却半回过身子,淡淡地扫了陆双行一眼,低头继续摆弄建兰。陆双行挑挑眉,走回谢爵身前低声道:“主家在外面摆弄花草呢。”
“嗯?”谢爵抬头看看徒弟,又顺着他视线的方向往外看。谢爵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便也看见了花园里的女人。她放下花铲,婢女适时递上巾帕。女人慢条斯理地揩干净了手指上的碎土,把巾帕递回婢女手中,迎着师徒俩的目光走了过来。
她迈进厅堂,谢爵先礼道:“吴夫人。”
吴夫人轻描淡写点点头,并不热情但也礼数周全。她自己在主位上坐下,侍候在旁的婢女立刻过来上茶,吴夫人喝了口茶,悠悠然开口道:“恕我无礼,让二位先生久等了。”
“哪里,”谢爵还未再开口,陆双行先笑说,“深夜唐突打扰,我们还要谢谢夫人收留呢。”
吴夫人不咸不淡勾起嘴角,“听下人说两位是剔骨先生?”
这回谢爵接道:“是,我们姓薛。”
剔骨先生大多自称姓薛,话说到这份上,便是委婉提醒吴夫人别再打听他俩底细了。吴夫人果然也一点就通,点点头道:“不瞒二位,我在此孀居多年,丈夫疾故后独自打理操持着一家、久不出门,也是想着能听天南地北来的人说说话,这才写了条请过路人借宿。”她边说边看着师徒俩,“可别笑我。”
陆双行一听,这夫人可是有长篇大论拉着师徒俩闲谈的意思,算算日头,一讲下去他们今日怕是到不了乱葬岗了。谢爵眼底也略显为难,但没表现出来。吴夫人起身,邀师徒俩到花园走走,新雨初霁,花园洗刷一新,就连石阶上的青苔都恰到好处。看得出这吴夫人很爱惜自己的花园,言谈间总算是笑意真了些。谢爵和她站在那些名贵的建兰前,自然而然便说起来这些雅极的兰花。谢爵以前也曾在常悔斋养过墨兰,可惜冬天时出去,司郎养不好,两人再回来就全给他养死了。谢爵不愿再作践东西,干脆也不再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