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81)
话到此处陆双行也明白了,看来她是从别的地方被马带过来的,恁时已经晕死过去,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带来了饮水坡。他蓦地有了更加不妙的预感,摸出信展开了递给瑟瑟,“这是你发回分骨顶的吗?”
瑟瑟拿过了大致一看,越看脸色越凝重,摇头说:“不是。”
“也就是说……这确实是琴琴姐发回分骨顶的,在你们交战前就瞒着你匆忙写了送出。”陆双行低头思索片刻,这和先前猜测的不一样。他望向她,有些艰难道,“这是琴琴写给你看的遗书。”
的确,这封信除了第一行写着“速请分骨顶宜州来援”,后面全是关于曹瑟瑟的内容。信上交代了要瑟瑟不要再做骨差,也不要回故乡曹林,用姊妹俩攒下来的钱在明都就近安置。字字未明写给瑟瑟,却字字都是瑟瑟。
两人身后传来一串马蹄哒哒,原是那马儿真的听到哨子跑回来了!瑟瑟不愿细想,本来已眼眶通红,见自己的马跑回来,倏地从地上弹起身,不管不顾就要爬上去,嘴里喊道:“你去坡上面等着,我把马给你套回来咱们就走,这儿离那儿肯定不远,我记得在哪儿打起来的,找得到!”
陆双行明白现在拦不住她,换了自己也是一样的。他边往上走边大声提醒说:“小心点!”
瑟瑟回来时脸上围了巾子,是好心村民给她的。她埋着头在前面跑,风从脸侧呼呼刮过,混着大颗大颗的沙尘,陆双行的马儿险些追不上。过了许久她忽然回过来劲儿,回身嚷嚷道:“不对啊,小皇叔呢?怎么你自己来了!”
陆双行叹了口气,眨眼便被风搅散,他也朗声答说:“病倒了!老段叔在修刀房离不开人,只能我动!”
瑟瑟大声又骂了几句,并到陆双行旁边关切道:“要不要紧啊?肯定要紧啊,人都来不了了!”
既然她自问自答了,陆双行没再接话。瑟瑟眼见着他变得心事重重,便自己在风沙里磨磨牙,嘎吱嘎吱的,恨不得把那几个突袭她们的画骨嚼碎。
瑟瑟脑海里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渐渐涌现,交战前她总也是清醒的,果然带着陆双行回到了开始的位置。她们当时从北面入境,这地方正是宜州边际。天色昏昏,黄沙滚滚,这地方和饮水坡一样在几个小丘下面,是伏击的好位置。
风好像也被裹着困在了小丘之下,陆双行看见地上有些闪闪发亮的碎片。他不禁在心中暗叹:这回对了。
地上还残留着一些风沙吹不走的骨骼碎片,被那日光一炙,全成了墨玉碎片似的玄色。陆双行认得出来玄刀崩口后的碎片和从画骨身上砍下来的骨骼碎片的区别,地上这些既有玄刀碎片,也有从画骨身上掉下来的。
但已经干透发黑的血迹飞溅在地面上,并不太骇人。
这里的血迹远远不够多。从脚印看,那个画骨甚至可能都没有流血受伤,却留下了部分骨骼碎片。陆双行和瑟瑟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各自查看四周,谁也没出声。他观察须臾,脑海中灵光一闪,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刚想完,瑟瑟拍了下他的肩膀,说道:“流云。那个只有一条左胳膊的画骨。”
她甩了几下胳膊模仿流云那诡异的打法,“你们说的不错,我从来没见过画骨那种样子。她的胳膊像鞭子一样,动作灵活至极。而且皮肉完全干瘪下去,像是被吸干了。”瑟瑟肃容道,“我不敢想如果她有两条胳膊会怎样。”
就是说,她们姊妹俩追灵光,追着追着和流云飞素那一伙画骨撞上了!这实在不像是巧合,大抵就是在诱敌深入。
陆双行喉咙干涩,低声接道:“没有尸首就是没死。没有尸首,也要三个月分骨顶才给修衣冠冢呢。”
第99章 九十九·伏击
真要说起来,也许是画骨有意带走了曹琴琴的尸首。毕竟这是白捡一具骨差的皮囊、一把玄刀。大多数骨差都会在濒死挣扎之际毁坏玄刀,因此分骨顶至今侥幸未曾遗失过,可若是画骨手中有了一把玄刀,那很多事情就变得麻烦了。玄刀是骨差身份的有力证明,保不齐分骨顶需要新的方式来证明“骨差是骨差”。
这事像是满身嘴也讲不清,跟“人证明自己不是画骨”一样。即便琴琴的尸身太打眼用不上,一把玄刀也足以骗过许多无辜人。想到这儿,陆双行甚至有点怀疑带走玄刀和曹琴琴正是那三个画骨的用意——
“你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陆双行转头问曹瑟瑟道。说完他心里忽然咯噔一声,险些惊出一身冷汗、手不由自主放在了自己玄刀的刀柄上。
骨差之间相互猜疑是大忌!但是,现在确实有一名骨差、一把玄刀下落不明了。
瑟瑟毫无所觉陆双行在眨眼间心里转了十八个弯,边走动打量四周边道:“是逃出来。我只记得我真的打不动了,你也明白画骨怀有身法,对骨差来说就要难对付一百倍。太难杀了,要不一击砍断脊梁骨砍死他们,要不他们磨也能把我们磨死。”瑟瑟说着拿玄刀当手杖往坡上爬,声音也扬高了,“我姐跟我说撤,我前脚爬上马,后脚她一掌拍向我往马屁股上划了一刀,想必是把我拍晕了——”她脑袋里冒出一些画面,琴琴的嘴里似乎喊着什么,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只好似是两个熟悉的叠音。
这仍然是说不通。即使分骨顶有援助正在赶来,流云一行画骨也来得及把瑟瑟一起带走了结。姊妹二人都已是强弩之末,没道理他们眼睁睁就看着马把瑟瑟带走,除非这伙画骨就是奔着琴琴来的。
陆双行愈发心惊,已经不再侧身对着瑟瑟,而是正面对着她背影。瑟瑟那边说完了,身子猛地一顿,缓缓回身望向陆双行。两人隔空对视须臾,这一眨眼里简直风云变幻,瑟瑟的细眉也一下子压了下来。
坏了,陆双行在心里嘀咕一句,这是也开始怀疑他了。
二人死死盯着对方僵持片刻,陆双行先缓缓举起双手停在胸前,大声道:“我先说。”他说着缓缓从前襟摸出一枚物什、亮给瑟瑟看。
好险陆双行从分骨顶匆忙出来的时候就想过这一茬,干脆把之前收缴上来的骨环带了半边出来。待瑟瑟看清楚明显松了口气,慢慢往他这边走近,嘴里喊说:“你小的时候,她教你左手刀法——她说你的左手比右手更灵活更有劲、其实你更合适练左手刀,但你不乐意——”
顿时陆双行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疑虑已然打消。果然,瑟瑟走近了朗声道:“因为我姐姐说你只想做小皇叔的徒弟——”
两人看向对方,同时长松了口气。这是无比久远的事,画骨刚钻窍几天,掌握不了如此久远的回忆。这句话其实在此刻格外搅动得陆双行胸口酸涩,他刚想开口,瑟瑟蓦地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定在原地,喃喃道:“姐姐……姐姐是我最不后悔的事……”
“什么?”陆双行立刻追问说。
瑟瑟嘴角抖了抖,她想起来了、那两个熟悉而可爱的叠字。她在一瞬间忽然惶惑无比、毛骨悚然:琴琴也许回不来了。曹瑟瑟从来没有和曹琴琴分开过,她没有办法设想没有姐姐的生活。她定住了片刻,听不到陆双行的声音,也看不见陆双行这人,眼前全是琴琴挥向马的那一刀,那叠字的口型。
瑟瑟发泄似的吼了一嗓子,抓着玄刀就奔向马匹。她一嗓子把陆双行呵得一愣,连忙去拉再次失控的瑟瑟。好险拉住,陆双行也顾不上斟酌语句了,冲她吼道:“把人带走对他们来说琴琴活着还是死了都没区别,所以他们不会给她包扎伤口,地上肯定有血迹——”
如果瑟瑟没被替换,画骨的目标说不准就是琴琴。
他同样心急如焚,转头扫着地上兴许会留下的血滴。当即真的先让瑟瑟瞥见了暗色的血点!她张嘴指着血点,倏地就爬上了马背。陆双行头昏脑胀,只得匆忙跟着翻身上马。
他心里简直像给热油烹了,根本来不及继续给瑟瑟分析利害。和流云飞素仅有的几回照面都显示这两个画骨胸怀城府心思缜密,留下血点也许便是他们下一步诱敌之计。只是事已至此,瑟瑟拦不住,他也不可能放她自己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