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89)
谢爵看着陆双行,看着那个被自己叫成小猫的徒弟,总不想他长大、又不得不承认他长大了。他想要的东西也许不是自己不懂、不明白,而是不愿察觉。因为他总觉得陆双行想要什么都不过分,他若是给得起,就愿意给。
他是这样想的,却像是被烫到了便不由自主缩了手、退走,只是固执地期盼要是他的小猫长不大就好了。
谢爵承认,他不够坦然。
“我记下了,即刻便动身。”
谢爵冷不防打了个寒战,思绪一下子散了,散在浮萍村那岌岌悬崖上。那里的路对外人来说确是凶险异常,不好走得很。他立刻便想再多叮嘱几句陆双行,一时手里还握着骨哨也忘了,推开门就走了出去。惨白的日光再度刺进眼睛,谢爵的视线陡然迷濛成一片,只在其中缀了个暗色衣衫的背影。他冲着那背影疾步过去,恰好陆双行忽然听到了声音,半回过头。
谢爵看着他凝噎须臾,千言万语究竟成了一句话:“你……你慢些走。”
骨哨仍被师徒俩卧在手中,因而那声音化在风中,拢在耳旁。陆双行怔住了,还没来得及思考,他倏地贴过去抱住了师父,应道:“嗯。”
第109章 一〇九·分隔
陆双行刚回到分骨顶没多久,连个囫囵觉儿都没睡过便又要走。谢爵其实想他起码休息一夜再启程,话说出口了,却似乎有些词不达意。最后倒是因为零零总总的琐事拖住了脚,事关重大,司郎原是想找个稳重的人一起上路,寻来寻去愣是没个合适的人选,一来二去拖到了晚上。
既然如此白天便抓紧时间治伤休息。医师们看着陆双行身上的伤便叹气连连,总算见好、出去一趟又白养了,反反复复,不见个头儿。他自己反倒不甚在意:哪个骨差不是这样?睡到晚上他醒了,想起上午看瑟瑟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便打算出发前再过去瞧瞧。
夜还不算深,他下山去,忽然觉得很多事好像来不及了。比如解救曹琴琴,从一开始人没了,就再没有什么好办法,往后瑟瑟也许要花好久好久去接受琴琴把她一个人留下了。陆双行想着想着,只觉得不可思议,骨差的搭档大多从刚进分骨顶便一同出生入死,自是同袍情意深重。那些骨差究竟怎样面对和接受搭档的离去,怎么在往后数不清的年岁里不提起此事便落泪、恸哭?
不知不觉间药房已到,他轻车熟路地进去,走到安置瑟瑟那间房门外,这才瞧见屋内另有二人。谢爵搬了张凳子坐在床头,床沿上趴着锦缎。瑟瑟竟醒来了,安静地坐着,低下头看不见神情。听见脚步声,屋里三个人同时扭头看向外面,陆双行没开口,默默走进去了,立着一旁低声问说:“醒了?”
唯有谢爵转过脸收回了视线,瑟瑟和锦缎半仰着头看他,瑟瑟打量一眼陆双行额上的伤,又摸摸了自己的侧脸,叹气道:“留疤了,留疤了就不好看了。”
“哪里的话,”谢爵轻声说,他把额前的碎发撩起来给她看,“我也有呢,不打紧的。”
瑟瑟这才笑了笑,跟着锦缎松了口气,也笑了。锦缎爬起来挨着瑟瑟坐近了些,四人一时沉默,只有烛火发出爆响。锦缎小心翼翼地拉着瑟瑟的手,眼睛来回不着痕迹地暗示着床外两个“大人”。
陆双行抿了抿嘴,轻声道:“我要动身再去宜州。流云飞素那一行画骨我们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在找活骨。刚好,宜州南线上出过一桩活骨案子,南线上的浮萍村。虽然也是十好几年前了。”
瑟瑟淡淡嗯了声,听上去充满疲惫。反倒是师徒俩无意中又对视了一眼,而后再次飞快地撇开。她这答复也太稀松平常了,陆双行本以为自己要去宜州、她醒了发现琴琴没回来,还得再闹着要跟去。看来眼下身子骨真的撑不住了,她自己知道。
正想着,谢爵接说:“我这儿……适才我也同你说了。可真叫我在分骨顶上干坐着等,我也坐不住。”
“哎,千万别。”瑟瑟有了点反应,伸手要阻拦。锦缎比她还快,飞快地比划了一连串手势,愣是让三个人谁也没看懂。瑟瑟只好把那手按下去,又道:“都先听我说。”她转头看向陆双行,“双行,这回是我险些拖累了你——”
陆双行半揶揄着打断了:“要就是这些话那你别说了。”
瑟瑟一顿,谢爵借机立刻道:“我打算上灰窟转转看。不是说异乡客每月总会去吗,那就去看看,别的我有分寸。”
话音刚落,几人齐齐扭头看向他。陆双行不由自主想阻拦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又咽回去。师徒俩同颠倒楼红艳的关系旁人并不清楚,想来谢爵若是真的再去灰窟是会同红艳一起的,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
瑟瑟咬着嘴皮沉默须臾,重重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赶着后日早晨去灰窟吧。我歇一天,同小皇叔你一道去。”
见状,锦缎眨眨眼睛,赶紧比划了几下。这回谢爵笑起来,没有回答瑟瑟,只低头温声冲锦缎道:“灰窟不是你去的地方,等你再长大一点吧。”
夜渐渐深了,几人不再久留打搅瑟瑟休息。自药房出去,谢爵拉着锦缎的手,本想把她送回去,奈何这小丫蹿得比兔子还快,自己便一溜烟儿跑下了山。顿时又只剩下师徒俩,空对着一地银霜似的月光。
谢爵走在前面,不由想起了在山中修习的往事。一个选择连着一个选择,一个因果串联着一个因果,终究无法回归如常。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蓦地开口说:“骨哨……你带走一枚,我留在手里一枚。剩下的都交给司郎了。”
上山的路也不知怎的变短,眨眨眼就已能看见常悔斋暗色的屋顶。师徒俩将要分开走了,陆双行索性停下脚步,等着师父回头。稍许,谢爵果然回头看了过来,银霜月光下他像是泛着温润光泽的一尊瓷器。
带着光的师父,陆双行想,他恍惚了须臾,听见谢爵慢慢说:“路上小心。”
说罢,谢爵垂目,转而离开。陆双行目送师父渐渐走远,身影消失在了常悔斋的屋檐下。
谢爵洗漱罢了,在床榻上倚着凭几发了许久呆。此时陆双行应该已经启程,谢爵扫了眼半启的窗,后知后觉自己其实已不习惯冷清了。不,兴许他从没有习惯过冷清。幼时有母亲、皇兄皇侄与宫人;在山中有同修同窗,回朝后独身在外飘摇两年,便遇上了陆双行。
进而他又后知后觉地发现,陆双行竟然才是那个陪着他最长久的人。他们师徒是彼此命数中相伴最久的,也是最亲密无间的。谢爵为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而胆战心惊,似乎越界的情爱并不是他以为的哪里突然错了,而是一切有迹可循。他惊得几乎要从床上弹坐起来,但怎么也想不通。
情为何物,不得而知。爱是为何,他隐约记着,大抵便是清水殿里母亲柔软而凉丝丝的手。然而紧接着,那手变了、变得坚硬有力,推向他,推倒了他。谢爵忘了那双柔软的手抚摸着他侧脸的感觉是什么样,只记得额角头破血流不止时真的很疼。血流进眼眶里,眼皮抬都抬不起来。
谢爵平躺着,眼睛无意中望向天顶。他忘了吹灯,满室铺陈着虚虚实实幽暗无定的影子。这里发生过回忆起来同样痛苦不堪的事,那时他并不想看见徒弟的脸,偏偏还是有些画面涌现到了眼前。当陆双行低头吻他时,微微眯缝着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餍足,如同迷途的幼兽找回了安全温暖的巢。而自己只觉得像被灼伤了,又冷又烫,惊慌失措。他的皮囊被灼烧了、烧化了,那些在彼此身上炽盛翻涌的其名为何——
谢爵蹙眉,腾地支起身,将手伸向了铜灯内未曾熄灭的火苗。
第110章 一一〇·上马
那一瞬间,谢爵看着自己的指尖没入幽静燃烧的火焰,他几乎没有感觉到烫。即刻便是刺灼难耐的疼痛钻进皮肉骨血,不等反应他已缩回了手,不由自主地蜷缩着指头,半握成拳的手微微发抖。指尖真实的灼疼与心底茫然而无端的痛苦此消彼长,他站起身吹了吹手,把指尖浸进盛满凉水的茶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