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79)
爱是没有错的,爱只是不够坦然。
第96章 九十六·旷野
谢爵头痛欲裂,迟缓翻涌的心绪复杂得要将他吞没,他不知道自己心中的绞痛与挣扎是因为什么,只是暗自庆幸陆双行把脸埋在肩头、藏起了那双眼睛。他甚至希望能把时间暂停在此刻,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做。
陆双行蹭了蹭自己的眼泪,把谢爵抱回到床榻上盖好被子,他没有再贴过来,而是小心翼翼地拭去谢爵眼角的泪,接着自己的眼泪又滴滴落在师父的脖颈上。陆双行不厌其烦、仔仔细细地拭干净了,他像是想要再吻一吻谢爵,可也只是安静地垂下了眼,盘腿坐到了床边。
短暂的半刻钟,陆双行如坠深渊。再回神是发现师父半晌毫无声息后,他吓了一跳,腾地直起身子,轻声呼唤道:“师父——”
他想起谢爵根本不理睬自己,扒着床沿边赶忙往上看,谢爵面色苍白,似是晕倒过去。陆双行顿时慌了神,连声喊了几句,谢爵却连眉都没拧一下,真的晕了过去。他站起来拿指节狠狠顶了下太阳穴清醒头脑,匆忙去找开锁的钥匙。
夜晚的北风愈发呼啸,簌簌落叶为风疾卷,又被脚步踏碎殆尽。谢爵在迷惘间仿佛听见了那些碎叶脆生生的沙沙,但应当只是幻觉。他寻着眼前并不存在的雾障游走在茫茫旷野,终于遇到了一条浅滩。浅滩的对面立着一个老态龙钟的男人,满脸暗色的斑块,下垂的皮肉堆在下垂的嘴角旁,肩膀与背也是驼的。
他实在是太老了,老得好像皮肉随时都会塌在地上,但奇怪,他的骨架好似还在支棱着,显得很稳健。他的眼神也很特别,既不像谢爵那有着鹰一样锐利眼神、坐拥天下的皇侄,也不像谢爵自己;只是无比坚定而安宁,还有些超然外物的淡然。
谢爵想起他是谁了,便慢慢开口道:“喻王——”
那人岿然不动,谢爵低头,发觉自己手上提着一把刃口崩裂的黑色长刀、即将断成两截。他的右手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更有不知从哪处伤口涌出的鲜血顺着指尖低落在土地上。他的右半边手臂都没有感觉了,只是还攥着那把残破的刀。
他就那样隔着流水缓慢的浅滩同老人对视,直到老人开口道:“是我们的骨做的刀吗?”
谢爵没有说话,心里更加茫然。那老人似乎却已经得到了答案,满意地颔首,“你懂什么是以杀止杀。”
他说罢,缓缓从背后褪下那张老人的皮,一具洁白如玉的骨架迈开脚步。他向前走,半面骨骼开始化作纯黑的墨色,一具半黑半白的骨,诡异却又干净。
“你来完成接下来的事吧。”那白骨说着,迈过浅滩走到谢爵面前,“你有坚不可摧的骨。”
谢爵看见那只墨色的骨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然后自己的身躯突然一阵抽骨除筋般的剧痛。他那伤口下见骨的部分渐渐染成墨玉似的玄黑,随着刺疼毫无知觉的手碰到了刀身坚硬的柄,而那骷髅在眼前风化殆尽,只留下一声悠长的、悠长的气音,仿佛轻轻叹息。
“我叫复喻。”
山下药房里常年有股不易察觉的尘气,明明那药早已精心淘洗过,可仍然去不干净。陆双行快步走到药柜前,司郎、杨太医和段渊都在。三人同时回过头来看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后面奔出来一个小丫头,扑过来扒在父亲身上、手飞快地比划起来。段渊拍拍她的头,蹲下来低声道:“不要扰他休息,有你双行哥哥照顾的。”
杨太医抓药的手蓦地垂下来,看看司郎,司郎捋捋山羊胡子,叹息道:“好险之前你就给告了假,这要是正在外面真要吓死人了。”
陆双行强撑着一口气想要开口,还没出声,段渊拎着锦缎往外走,“咱们别添乱了,走了走了叫他们清静清静,修刀房走不开人——”
锦缎不情不愿地被他爹扯走了,走前不忘冲着陆双行一通胡乱比划。父女俩走后,杨太医才正色说:“不是行香的事,就没人因为毒雾还能昏迷不醒的。但不是我说你,不净砂吃得太晚了,好险还灌得下去。”
杨太医似乎没看出端倪,和司郎低声商量了几句话,把陆双行领到了旁边。他把包好的药材递给眼前的青年人,默了片刻才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气他了?”
陆双行如鲠在喉,老实承认道:“……是。”
“罢了,”老太医面容严肃,摆摆手道,“小皇叔那么慈悲一个人,那么好的脾性,气也气不到你把他气晕过去——”
陆双行咬牙,实话当即便要脱口而出,老太医却继续道:“我也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了。”
“什么?”陆双行心里一凉,刚追问了两个字,杨太医点点他手上的药包,摇头说,“这不是人的活法。就连琴琴瑟瑟也该休沐休沐,身体不适该告假告假,没有人像他那种活法。你还年轻,你撑得住,他是个自小便身弱的孩子,你难道还不知道他为什么有时候听不见吗?”
“天下人那一口气在吊着他。”杨太医说罢摆摆手进屋了。陆双行抓着药包愣在原地半晌,才迈出脚步。司郎蓦地探出头来,轻声交代说:“这段时间哪儿都别去了,在山上养养吧。”
陆双行木怔着点点头,转头回了山上。
他往山上走,突然就想起了这回事:是,谢爵有一个病入膏肓的母亲,他曾经也是个身娇体弱的孩子。是他的身影太过坚定,是他展现出来的强大让人遗忘他是人,不是难以杀死生命顽强的画骨。
师父也会死,这个设想让陆双行惶恐不已、睁大了眼睛。尽管老太医亲口说了他这次倒下不关行香的事,但陆双行还是懊悔至极。他不敢设想,失魂落魄地回了常悔斋。锁紧的门窗已然打开,谢爵仍然躺在床上,安静无声。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瞧他,察觉到黑暗中、谢爵右手的骨骼染成了墨色。
陆双行倾身过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手,眨眼间他自己的左手也不受控制地染成墨色,墨色的骨骼透出皮肤,如同两只搭在一起的骨手。他好像听到了一个飘渺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不安呼喊着。
“真如……真如……双行——”
“双行!”
他一个激灵,猛地回过头,段渊面色如土冲进来,大喊道:“双行!”喊完他捂住嘴,连忙又退到外间,陆双行揉了下干涩的眼眶快步出去,段渊把一封沾满黑色污血的信纸塞进他墨色骨骼的手里,拉着他脚步如飞往外面去,“快走,路上看,琴琴瑟瑟出事了!”
黄土扬尘,玄刀沉甸甸地缀在腰上。
【上卷完】
第97章 九十七·宜州【下卷】
宜州多黄沙。天气变化无常,陆双行只能裹紧了包在脸上挡风的围布,催马快走。他眯缝了一会儿吹涩熬红的眼睛,饶是如此眼眶里仍然发刺。那封快信收在衣襟里,皱皱巴巴、沾了少许干涸的血污。信是曹琴琴写的,字迹潦草得难以辨认,估计写时异常匆忙。路上陆双行抽空仔细研究了这封快信,却发现了矛盾之处。这信最后一行墨迹都晕开了,定是未等全干便封折的,偏生折痕清晰可见,同褶皱痕迹不同;而且内容条理清晰,是琴琴一贯的行文。
清晰归清晰,与其说这是封请分骨顶来援的信,里面的内容倒不如说更像是曹琴琴的遗书。
陆双行心底大致有了猜测:看来这封信大抵是琴琴瞒着瑟瑟临时起草的,写到最后突发情况,琴琴匆匆折起信。然后又在十万分火急时将信慌忙送出,不,时间上算也许当时已经来不及由她发出了,干脆就是瑟瑟发回来的,才会布满另外一种褶皱——并且沾染了血污。如果两人当时在一处,很多事情琴琴也不用在信里交代给瑟瑟,姐妹俩是同生同死的,或许信发出时她们根本不在一处,好些事情琴琴才需要在信里交代清楚。
陆双行越想心底越沉重,不断地做好见到两人尸骨的准备,又不断地安慰自己,试图打消这一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