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90)
次日天未明,谢爵便再睡不着了。他低头看着自己伸进火苗中的手指,明明没有伤口,洗漱时沾了水却刺痒不堪。
白日谢爵原本打算躲着瑟瑟,可她这回伤得重,到底没能爬起来。第三日,谢爵孤身启程去了颠倒楼。
推门,屋内的灯随风跳了两下,屏风上印着的骷髅、嶙峋枯瘦的影子便也跟着晃动了两下。那白骨不需筋或皮便支撑连接,细长的骨指挑动灯芯,灯芯里的火被拨弄得更亮,然后骷髅穿衣般披上皮,伸直舒展、眨眼就成了个身形颀长的年轻人,转过屏风走到眼前。实在是古怪至极,谢爵忍不住蹙眉,不等他开口,红艳先问说:“怎么是你自己?”
“你要出去?”谢爵不答,只说道。
红艳换了红鸾这张男人皮,大抵是要出门。他对镜拨弄了几下额前的碎发,从镜子里瞥向谢爵,“去灰窟,近日你们师徒俩也不来找我麻烦,我只能去找买玲珑说说话。反正没事你们也不会来。”
谢爵想了想,确实如此,干脆有话直说道:“你知道画骨能活多少年吗?”
红艳本来漫不经心对镜理着头发,闻言转过身,眼睛上上下下扫了他一圈,这才说:“怎么?”
“就是想知道,”谢爵走到凳子前坐下,慢吞吞继续道,“就是……我不知道。”
红艳想了想,倚坐在镜台边缘答说:“反正比人活得久,但也未必久很多。我只听说最后骨头会无法再并合在一块儿,眨眼就散开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谢爵一愣,脑海中闪过了与念乡一战时的画面。那个曾经替换成母后侍女的画骨在师徒俩眼前骤然卸开,莫不是……她老死了?
红艳做的买卖特殊,极擅长察言观色。谢爵回过神惊觉红艳已直勾勾地看向自己,忙抬头看向他状似无事道,“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红艳背又弯了下去,耸耸肩继续说,“我们从来都不是像人一样那么了解自己、也渴望了解自己的……东西。说真的,若是你每天也在窥伺别人的皮、别人的一切,你也不会太在意自己究竟是什么。我来自哪儿,是什么样子的,我从来都不知道、也没得选。反正我睁开眼——就是这样活着的东西。”
他嗤笑一声,“况且我都忘记自己活了多久了。画骨不擅于记得太多。”他边说边摸摸自己的脸,“拿走这张皮,早晚有一天你会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谢爵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垂下眼沉默。
“我也从未作恶,”红艳说着挑眉,“所以咱们才能坐在这儿说话,对吧?”
谢爵看看他,微微点了下头。半晌,红艳才又道:“我猜你也不是跑过来讲些莫名其妙的话。同我一道去灰窟?”
红艳是聪明画骨,谢爵略一点头,两人不再多言,动身前往灰窟。路上红艳没再过问陆双行怎么不跟来,谢爵也乐于不费心解释。那骨哨一直被贴身放在袖袋里,一天两夜、未曾传音。过河时他把手缩进袖口,回过神便不知不觉握在了掌心。耳畔无声无人回应,想来也不会如此凑巧。倒是红艳发觉了谢爵手一直隐着,顺口问说:“你怎么看着心神不宁的?”
“近来诸事繁杂。”谢爵强笑道。
红艳半真半假说:“左不过是跑来跑去弄死我们这些画骨呗。你们师徒不来,我就去找买玲珑。”
谢爵咂摸了咂摸,总觉着红艳哪里不太对劲,也说不上来。
买玲珑的屋子照旧满地点着明灯,是那小屿上最亮一角。红艳轻车熟路,领着谢爵进去,正撞见地上陈列着一男一女两张“皮”,皆是衣冠整洁,面似睡着一般平静。那两张皮旁半趴半跪着一具雪白的骷髅,骨手里拿着支沾满肉粉色的画笔,肋骨间的空隙也卡着几只大小不同的毫笔。骷髅察觉到有人过来,抬头看向红艳与谢爵。同空荡荡的眼眶“对视”,谢爵蓦地有些身躯僵硬。随即他却从那骷髅没有皮肉的脸上瞧出了笑颜,不等反应,红艳先道:“忙着呢?”
“忙着呢。”骷髅答了句,看看谢爵,支起上身道,“是你来了,好久不见。”
谢爵同他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答说:“买先生还记着我?”
“当然。”买玲珑说着抬起男子皮囊那手同女子的比了比,谢爵认出来地上的女子皮囊正是从前见过的买玲珑那张皮。眼前这一幕竟突然变得说不出的骇人,谢爵蹙眉,地上的买玲珑爬到两具皮囊之间,将肋骨上别着的几只笔拔出来丢开,在他眼前钻进女子的皮囊,起身化作了美丽少女。
她整了整自己衣服上的褶皱,冲谢爵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你很好看。”
“请坐。”买玲珑边说边摸出半吊钱来,娴熟地抛给红艳,“去买些吃食。”
地上连个蒲团都没有,饶是如此,谢爵仍是席地而坐,依旧和买玲珑隔着些距离。红艳接过钱随口说:“倒点热茶来,这儿冷死了。”他冲谢爵摆摆手,扭身走了。买玲珑笑笑,慢吞吞地进到内屋,不一会儿端着热茶出来,递给谢爵,腼腆道:“红鸾给的,我也不知道好不好,他说是好的。”
谢爵抿了一小口,冲她温声道:“是好的。”
买玲珑低头又笑,小心翼翼地把那男子皮囊挪开了些。她捡起地上的画笔,像是想起什么,忽然问说:“能看看你的手吗?”
思索片刻,谢爵默默冲她伸出了左手。
买玲珑将那只手托在自己的手上仔细端详,不时低头扫一眼旁边那具男子肉身。她披着女子的皮,手自然也比谢爵的小。不知是否因为灰窟小屿上本就湿冷,她的手出奇凉,有些潮呼呼的。她慢慢一节节捏着谢爵手指的骨头,轻声道:“你有很漂亮的骨头。上次跟你一起来的那个画骨,也有很漂亮的骨头。”
谢爵知道她指的是陆双行,不由心中微动,抽回自己的左手,把右手伸到她面前,“上次你看的是这只手。”
买玲珑抬眼看着他,似乎有些不解,但还是认真捏了捏那只右手。谢爵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可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道:“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买玲珑更加困惑,眼中带着茫然摇头道:“没有。”她仔仔细细捏着那只手上的骨,没来由地轻声道:“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画骨。”
“什么意思?”谢爵也不解起来,追问说。
买玲珑放下他那只手,端坐着答说:“你有一张无比契合的皮。这皮像是天生就属于你的,你很幸运。”她边说边偏头,微微拧起眉心,似在斟酌,“你就像是一个‘人’。”
“人比画骨好,情意在骨也在皮。”买玲珑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把面皮按出四个小小的凹陷,“画骨嘛……情意在骨还是皮,谁说得清楚。”
第111章 一一一·小屿
谢爵眨了眨眼睛,似是转瞬抓住了什么东西,便轻声接说:“那骨终究是你的骨。”
买玲珑笑着摇了摇头,黑白分明的杏目中有些无奈一闪而过。她把两手垂在膝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就在谢爵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买玲珑蓦地说:“不记得了,我出来太久了。”
谢爵一愣,什么叫“不记得了”,是不记得什么?又是从哪里“出来太久”?他不禁追问说:“从家乡吗?”
甫一出口,买玲珑也愣了下,抬头道:“你是——”紧接着她便闭嘴把话头明显地咽了回去,微微侧身,“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
说罢她便从地上起来,过到那男子皮囊面前,随手拾起研钵,将里面本就捣成一滩泥浆的染料继续磨碎。一时之间唯有那研钵与杵打磨起来令人牙酸的声音,谢爵瞄着买玲珑的侧脸,发觉在无暇顾及灰窟的这段日子,她的心境也许发生了什么转变。
画骨从来不是人一样的……东西,可是他们披着人的皮,幻化作痴男怨女的模样,轻易便能迷惑所有人,令人情不自禁以人心揣摩。倘若他们果真有情,又究竟是在骨在皮,恐怕画骨自己都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