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88)
梁志又道:“我想这可能才是骨哨的用法。”
说罢,门被推开,梁志走了进来,一手握成拳,把骨哨牢牢攥在掌心中。与此同时,谢爵轻轻松开陆双行,将那只手不着痕迹地垂到身侧。两人没有再各自退开,谢爵先问道:“梁骨差是怎么发现的?”
“说来也巧,”梁志把手冲师徒俩摊开,那骨哨已算不上洁白,微微泛着油黄色,像是不太洁净,“这回我同司秀去的地方有两个画骨,两个画骨分开跑了,我和他就骑马分开追。”
两个骨差骑马分开追,那看来离得够远,两人分开了,就和单独行动没什么区别。这主意十有八九是“带过司秀”的元老梁志提出,难怪经常有人受不了他行事。谢爵此时也没空揪着他这些说事,一来自己同样不怎么守规矩,二来会有司郎絮絮叨叨的。
梁志继续道:“我追上时,那画骨手里死死捏着个东西。等我把他杀了,掰开手一瞧,才发现是哨子。”他说着把骨哨搁在桌上,“可巧那时司秀在另一边也追上画骨令其伏诛,我俩正好就都攥着哨子。他嘟囔了几句,叫我听见了,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也收起罢了。不过我留心在回来路上试了试,一试就试出来了。”
谢爵抿了下嘴,摊开手掌把两枚骨哨都放在桌上。实在古怪,这些骨骼见光并不会变黑,应该正是人或牲畜的骨头,怎么就能传音呢?他刚要再问,陆双行先替他说了:“你们试过最多能传多远吗?”
“这不好说,”梁志摇摇头,“我和司秀当时分开了差不多数十里地。”
师徒俩同时点了点头,如此发现几乎算得上骇人,这就意味着画骨传递消息比人更快更灵通,假使灵光与飞素流云那两伙画骨也持有骨哨,那么在宜州引诱琴琴瑟瑟深入腹地时他们究竟是靠什么准确默契地打配合也全部有了解释。谢爵一时要把活骨案子的事都忘了,脑海里乱糟糟,最后只望着梁志道:“梁骨差辛苦,这发现实在是——”
甫一启口,梁骨差便再度直接打断道:“接下来说活骨的事儿。十来年前,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谢爵听得全神贯注,陆双行也是,师徒俩蓦地异口同声道:“是在宜州南线上的浮萍村——”
两人同时一怔,闭嘴。梁志没什么反应,点头说:“是在浮萍村,这我记得。回来我也听说了双生子姐妹在宜州出了事,不晓得你们怎么联系上的,要我说那桩活骨案子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充其量就是一开始分骨顶录入卷宗的时候还没得现在详细,有件事是没写进去的。”
“哦,对了,”梁志看看师徒俩,“被活骨害惨了的那对夫妻,应该都还活着呢。我听说小皇叔你病了,怕是去不成,要不可以去问问那对夫妻的话。”
“我可以去。”陆双行张口接道。
梁志转过脸看看他,面无表情地重重出了口气,又保持着面无表情摇着头说:“我是不喜欢你们这些年轻人行事。既不稳重,心思还多。”
明知道这是在说司秀,陆双行还是觉得自己也被骂进去了。他想辩解,梁志却道:“你去就去,我是不会同你去的。宜州那地界怪得很,浮萍村是在悬崖上,我年纪大了又一身伤病,上不去。那儿是你想不到的偏僻,当年我们甚至是误入的。”他瞥瞥陆双行,“我看你这现在也是一身的伤没好,那儿的路是说不出的难走,你能不能上去都不好说。”
谢爵没参与这两人一来一回,抿了抿嘴插话说:“梁骨差,到底是什么事没写进去?”
梁志收回视线,答道:“那个画骨把手上的皮撑破了,这才被发现。”
第108章 一〇八·传音
手上的皮都撑破了,看来这画骨藏身在皮囊内的时间可不短。
梁志大致讲了讲当时的经过,和分骨顶卷宗上记录的的确没什么大出入。说完他也不客套半句,揖了揖转身就要走。谢爵跟出去送了不远,转身回到屋里,见陆双行还在原地没挪过地方。师徒俩飞快地扫了眼彼此,一时无话可说。
谢爵如坐针毡,只想长长地叹一口气。余光瞥见架上的匣子,他才又从那古怪的情绪中逃离出来,走去拿过了木匣,将之前收集到的骨哨全部倒出来。随着时间推移,那些骨哨有着不同程度的泛黄变旧,油黄的颜色使人想起曾包裹在其上的皮与肉。谢爵看了几眼,突然没来由的泛恶心。再美好的人也是由这些东西组成的,这些污浊之物偏偏又组成了他敬爱的每一个人。
一抬眼他便又瞧见了陆双行,两人的目光好像都沉甸甸的,再一碰就在空中往下坠,又坠到了地板上。谢爵不禁微拧眉心,低头端起茶盏喝了几口冰凉的水,努力将那些思绪清空出脑海。他觉得陆双行现在的眼光灼得他难受,便干脆拿起一枚之前的骨哨,垂着眼走过去,默默递给他。
陆双行也低头看了须臾,抬手接过了。两人的手谁也没挨着谁,皆是小心翼翼那般,只摸到了被寒冬变得冰冷的骨哨。谢爵扭头要出去,陆双行却先他一步,快步走向门口,轻手带上了门。
一切的一切仿佛又被门板隔绝,拦在两侧。
陆双行走到门外,攥着骨哨一直走了数十步才停下来。他背冲着常悔斋,安静等着声音传来。良久,耳畔都只有呼呼的风鸣。也许师父是在等着自己先开口,陆双行想着,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无端没有从心底抢先过进唇齿。他顿了下,再开口,嗓子便莫名有些哑哑的,“师父——”
在他开口同时,蓦地听见耳畔闯入了微不可闻的音调,仿佛是刚要讲出口,偏生被他听见了,就此戛然而止。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师徒间的千言万语,又成了欲说还休,是那心事块垒难平。陆双行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门扉,想走回去、像以前一样推开。他把简单的情意变复杂了,谁叫他任性妄为呢。
屋内的谢爵再没有吐露出一星半点心念。陆双行慢慢转身,面对着门,他看了片刻,总觉着是从那古旧而流淌着温润光泽的门板上瞧见了师父的轮廓。他是能感觉到他的存在的。
陆双行轻声开口道:“师父,等我从浮萍村回来了,我们……说上几句话,好不好?”
他撕了个口子,便在顷刻间脱口而出:“我以前总觉得无论如何师父都会原谅我。可是你不看我了,不同我说话,我很害怕。我真的怕了——”说着,陆双行哽了一下,眼眶倏地烫起来,话也就愈发磕磕绊绊,“我、我不想伤害你,那个时候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想清楚后果,我太自私了……”
“只是、只是……”他语无伦次了半晌,手不知不觉中放开了骨哨,那哨子险些脱手而出摔落在地,陆双行慌忙中捏紧了,一股脑哽咽道:“你从没有做错什么,情意与否,你都没有错也无关对错,错的是我不该——求求你了师父,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说罢,陆双行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眼泪涌出眼眶刹那还是滚烫的,可淌到脸颊上已变得冷到心底。他莫名其妙的疼,比受过的所有伤都疼,盖过了此时肉身上那些未好的累累伤痕、比在陆家村那时被烈火炙烤的还要更疼。
谢爵没有出声。或许,他早已在确定了旧骨哨也能传音的时候便放手丢开了,自始至终都只有陆双行一个人在讲话。有些话也许单单是说出口就不遗憾了,但要再讲一遍,反倒会开始细致雕琢、巧言令色,因不想错而步步错。
陆双行不愿再说了,眼前越来越模糊,渐渐又无法透过那门描摹出谢爵的轮廓。故而此刻,耳畔响起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又或是难以言述的挣扎吐气。他听见谢爵像自己一般哽着,显得说起话来颇为艰难,“浮萍村……上去的路很陡。”
陆双行的眼眶越来越烫,明知师父看不见,却还是边点头边应说:“嗯。”
“上去时,要踩着村人常走的路走,不要、不要随便拉着两侧的树藤借力,不安全。”谢爵越说越费力,似是两双手同时撕扯着。他眼前冒出来徒弟那身带来又带走的伤,一道叠一道,怎么也好不全。屋外那终究不再是个能被自己全然护在怀里的孩子了,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做什么才能得到想要的。谢爵留恋无比曾经被自己一手拉扯长大的小少年,亦骄傲欣慰于此时杀伐决断、英挺不凡的陆双行。成为骨差的人往往要有两个名字,一个叫出口,一个埋进心底、以求不要忘记自己是谁。谢爵终究是把自己最初的名字“忘”了,但会一直记得徒弟的。那两个名字都是他取的,寄托着他美好的祝愿,两个名字是分不开的,从来也不是他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