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60)
“胡说!”谢爵抬头训他一句,又趴下了,拿指节揉着太阳穴。陆双行伸手过去把他那手顶开,改用指心慢慢按着,问说:“怎么了?”
“你还记着那个司秀吗?”谢爵趴着闷声道,“许医师说,他从永忠伯府抓了个活的画骨,现在就收押在暗房中。”
谢爵把老医师的话讲给徒弟。暗房原本就是设来羁押画骨的,可惜自分骨顶设立至今,还从没有哪个活着上了山,也就一直空着。问题在于,琴琴和段渊设计的那件还没见过血的刑具也在暗房,司秀在做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陆双行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说:“叫他折腾去呗,反正有琴琴瑟瑟看着呢。”
好半天,谢爵才憋出一句话来,“这不是一回事。拷问……拷问是需要许诺的。”
“什么?”陆双行没明白,边说边从床上起身,盘腿坐在谢爵旁边。
“想来眼下他还没把那个画骨磨死,”谢爵支起头,“有许诺才有意义。可是他能许诺什么,许诺那画骨活着下山吗?他只能许诺给画骨一个不太疼的死法。可是自上山而生忧怖,他一用刑,就没有意义了。”
陆双行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大致明白了。他摸索着过去点了灯,看向师父,“要不,你去看看?”
谢爵抬头看过来,陆双行笑笑,补充说:“我真没事。”他看师父蹙眉,又说:“那个司秀的伴儿是谁?”
“今年死了,”谢爵抽空看过卷宗,答说,“永忠伯府案特殊,他是自己去的。”
陆双行想了想,下床说:“要不咱们现在一起去看看吧,反正我也睡不着。”
谢爵一张口就想叫他躺回去,转头却见陆双行非常自觉、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虽然动作慢腾腾的。谢爵叹了口气,陆双行悠闲道:“真的没事,医师刚才给敷了麻药。”
谢爵见拦不住他,只好作罢,自己动手把徒弟险些裹得上不来气,才牵着他往山下走。暗房依山腰上一处洞穴而建,寒气逼人、阴风阵阵。谢爵耳朵不好使,不喜欢这类回声很大的地方,因为声音在隧道内层层回荡,传进耳朵里很难受。这几天他倒听得很真切,因而沿着开凿的石阶下去静静悄悄、他怀疑道:“我是不是又听不见了?”
说出口的话听见了,陆双行掩口咳嗽的声音也听见了。他凑近了又给他紧紧领口,两人沿着台阶下去,两侧点着火照明,燃烧的火焰将暗道衬得更加压抑。片刻两人才走到底,远远便见一青年坐在石凳上喝茶,氤氲热气扑在他脸上,便是司秀了。
司秀至多二十出头的样子,人如其名长得很秀气柔和,眼睛被热气扑得水灵灵。看到师徒俩深夜过来,他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冲两人揖礼道:“小皇叔,陆骨差。”
谢爵点了下头,陆双行不咸不淡地回了礼。
暗道最深处以厚重的木板做了隔断,从这儿是看不见里面的。司秀让座,又热情洋溢道:“喝茶吗?”
谢爵不坐,陆双行便也不动,两人半晌没说话。那司秀自己乐呵呵地又坐下了,也不问两人来干什么,旁若无人继续喝茶。三人僵持片刻,谢爵看了眼徒弟,酝酿须臾刚要开口,暗房里突然一声凄厉无比的破音惨叫,冷不丁把师徒俩都吓了一跳。两人还没说什么,司秀乐颠颠地站起来,边走边说道:“这是醒了。”
他过去开门,陆双行先反应过来,拉着谢爵径自过去,两人先司秀一步走进囚室——
里面有灯,很亮堂。地上侧躺着个浑身是血的“人”——画骨,披头散发,勉强还能分辨出是个男的。他身边扔着个奇怪的铁器,像是个夹板,仔细看能发现夹板是一截截的,有施力的机巧。陆双行当即明白了,把这东西夹在胳膊上腿上,通过机巧便能把骨头断成一截截的、却不破坏皮囊。
眼前的这个画骨也确实四肢都古怪地拧着、几乎要能打结了。但他的皮囊也同样血肉模糊,没一块儿好肉。谢爵抿了下嘴唇,矮身仔细查看。那画骨抽抽着,嘴里发出些呜咽和古怪的叹气声、像是把一个嗝重新吞回去。
谢爵脸色一沉,冲司秀道:“你可以断他的骨头,但‘皮囊’终究不是他的身躯,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你,而是属于一个无辜枉死之人的。”
陆双行听出他话里恼火,并没有出声。即便是骨差,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把画骨的皮搞得不成人样。画骨不肯褪壳,皮囊化作黑水重新融入大地也算尘归尘土归土。除了交战无可避免,还没有哪个骨差把皮囊损坏如此的。
那司秀笑眯眯的,接说:“他不肯褪壳嘛。”
第72章 七十二·暗室
谢爵对他无话可说,站起身刚迈出一步,司秀又说:“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那个人也死了。埋进土里还不是虫啖土蚀。”
谢爵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扭身就往外走。陆双行看了司秀一眼,淡淡道:“你来分骨顶的第一天,老先生是怎么教的?”
司秀歪歪脑袋,脱口而出道:“生者不苦于钻窍附身,死者阖眼可安眠于地。”
陆双行瞥他一眼,追了出去。
骨差拿命奔波,为的就是这个。自己切身体会过至亲被钻窍替换而死,尸首成了画骨的皮、如衣般可换可舍可坏可剥,便不愿天下人再受。他们痛恨的终究是皮囊下其骨,被替换的骨、非人之物。到最后画骨没拿那肉身如何,骨差却将之损毁得不成人样,岂非本末倒置。
谢爵一路走出了洞口,站在外面吹着冷风,眼神复杂地看着远方黑暗中的山峦。陆双行追出来站在他身后,兀自不作声。
半晌,谢爵出了口气,声音听上去有些沮丧,“分骨顶从未苛求善待皮囊,扭手扭脚我们也常做,只要还有个人样就好了。”
“只要还有个人样就好了……”谢爵喃喃道。
陆双行暗自出了口气,从背后抱住了师父。
那皮囊已被司秀损毁得似是团血肉模糊的烂肉,不知他曾是谁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谢爵在这一刻头疼欲裂、痛苦异常,甚至开始感到分骨顶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像个笑话般荒诞滑稽。最后他们没能阻止那个人死去,也没能令他的肉身安眠归于大地;画骨夺走了他的性命,骨差将他仅存的皮肉破坏得不成人形。
谢爵一动不动,眉心却痛苦得蜷了起来。陆双行搂着他也不说话,把下颌搁在他肩头。良久,谢爵轻轻挣开他的双臂,慢慢道:“算了,是我太过甚其词。”
他微微出了口气,看向徒弟,勉强笑了下,“分骨顶从来不是什么仁慈的地方。我们用画骨的骨头磨刀成器,以杀止杀。”
陆双行安静地望着师父。谢爵一直都是个心慈但不手软的人,也因此他变得复杂,身上多了一分别的骨差都没有的东西。陆双行脑袋一热,贴过去又抱紧了谢爵。谢爵没动,过了稍许才道:“小心胳膊。”
“不疼的。”陆双行低声道。
两人慢慢分开,猝不及防一股冷风刮过,呛了陆双行一下,咳得眼圈通红。谢爵小心翼翼给他顺顺胸口,直待气平,谢爵才道:“进去吧。”
师徒俩刚要回去,司秀自己迎面出来,见两人站在洞口,笑眯眯道:“还没回去啊?”
谢爵面色复杂地看着他,陆双行却说:“你拿走了之前收缴来的那些草?”
“对。”司秀点点头,他知道陆双行受了伤,谢爵也忙得晕头转向,便想过去帮着扶一把,被陆双行不着痕迹地闪开了。司秀自然也不会再讨没趣,站在旁边摸出用手帕包着的草,“我好生收着呢。”
谢爵深吸了口气,只是道:“你问出什么了?”
这回司秀叹了口气,摇头道:“没有。”
师徒俩对视一眼,他看着比陆双行要虚长一些,但浑身上下孩子气不减。谢爵一时对他心绪乱如麻,倒不如说这个司秀究竟想从画骨口中问出来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