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113)
谢爵却继续一口气道:“我明白了,我捋清楚了,只等琴琴好转过来核对!”
陆双行简直要焦头烂额了,大声道:“你喘口气,你再晕过去了叫我背谁!”
谢爵一下子回过神来,倏地站住脚,在原地调匀呼吸。陆双行站在他身前不远处背着琴琴等他,谢爵深吸了口气,目视前方道:“十二缘的缘是缘起的缘。她是一个化身。”
“什么?”陆双行完全没明白他在说什么。谢爵突然笑笑,快步走过来,戳了他脸一下,“好小猫。”
第137章 一三七·归乡
陆双行一怔,生硬地扭过头去“哼”了声,眼睛却偷偷瞧着师父。谢爵知道他是在撒娇,心里好笑,也不理睬便快步顺着记忆中下浮萍村的方向走。大雾终于消散,密林中难以分辨时辰,两人轮流背着琴琴,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下浮萍村。初临只觉这荒村死气沉沉,再见面才真长松了口气。此时天色将晚,刚巧就遇上了在外面跑着玩的锁儿。锁儿眼见着师徒俩钻进林子,现在又背出个陌生人,吓得不敢出声,着急忙慌地去喊贾玉娘。
贾玉娘从屋里出来,看见师徒俩明显松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凑近了看看琴琴的伤势。她挥挥手把锁儿赶走,这才皱着眉低声问说:“画骨?”
谢爵点了下头,陆双行进屋把琴琴放下,贾玉娘又问说:“骨差?”
谢爵再次点了点头,贾玉娘出了口气,只说:“我给她上点药,你们去歇歇吧。放宽心,这点伤,画骨死不了。”
恰好陆双行出来,师徒俩对望一眼,刚要说什么,贾玉娘摆摆手,蹙眉道:“她这样的伤势,你们两个是没法把她背出下浮萍村的。”
谢爵一顿,她继续道:“你们去叫锁儿,叫她给我把屋里那副攀膊再缝一缝。”说罢她便转身进了屋,陆双行转头冲谢爵道:“我去吧。”
谢爵无奈道:“就这么大点地方。”
等两人再回到此前陆双行歇脚的那间破屋,天又彻底黑了。地上还留有生火被扑灭的痕迹,之前匀出来休息用的被褥仍然干净,师徒俩对视一眼,同时长出了口气,几乎是一下子瘫坐在了褥子上。两人相互依靠着,心里攒的那口高悬的气儿暂时松懈下来,浑身酸疼不已。谁也不说话,陆双行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谢爵身上,谢爵两手往后撑着两个人的重量,长长的吐息在屋里听得格外清晰。
半晌,他突然自己笑起来,边笑边轻声道:“琴琴找回来了。”
“嗯,”陆双行应了声,“还剩下个瑟瑟。”
两人同时沉默了片刻,都爬起来坐直了。师徒俩面无表情地坐了须臾,陆双行爬过去,搂住了谢爵的腰,把上半身都埋进他怀里。谢爵没动,过了一会儿伸手抚了抚他眉心,将微微蹙着的眉展平。
“别急,”谢爵一手揽着他,一手慢慢地抚过陆双行的眉,“灯要一盏盏点,事要一件件做。”
陆双行抬头看他,见黑暗中谢爵披着半身朦胧的月光,整个人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银霜,像是一尊白瓷像。但趴在他怀里是温的,柔软的,陆双行愣了下,也不知怎么,突然伸手按了按谢爵肚子。谢爵猝不及防,整个人差点弹起来,拍开他的手训道:“干什么!”
“好软哦。”陆双行举着手呆呆道。
谢爵点了他脑门一下,“好好休息吧。能看清路了我们就得离开,给分骨顶发一封信回去,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这一整夜陆双行睡得格外好,倒是谢爵被他那只无意间揉来揉去的手摸得发毛,梦见小猫咪压在他胸口上睡了一夜。出人预料的是琴琴第二天也醒了,师徒俩不得不再次意识到人与画骨的不同,换做是人只怕半条命都没了,琴琴只休息了一晚,却已经能撑着人走路。
紧接着两人又见识到了贾玉娘上山的样子,如履平地健步如飞,谢爵可算知道之前陆双行在山里为什么总是跟丢她。有贾玉娘帮忙,两人有惊无险地把琴琴带下了山。
事态久违地开始顺利起来,等真的见到了分骨顶的车马,谢爵多日绷紧的弦彻底松了,上了车简直可以说是昏睡不醒,吓得陆双行寸步不离。
谢爵分不清楚自己枕的是什么东西,浑浑噩噩怪梦不歇。一会儿是或雪白或漆黑如墨的骷髅,一会儿是小舟自洞穴中驶出,十二缘消失不见。或许如他所想,水月乡的化身送了他们最后一程,诚如她所言,复喻想得太高、太远,要理解这一切,恐怕真的只有那个看过更远处外面的世界的自己才能做到。
是在最后,所有的骷髅都消散了,只剩下一株细嫩的,碧色的腐草、轻柔地缠绕在他手上。谢爵睁开眼睛,缓缓伸出自己的手,对着车架间漏进来的光,他翻掌看了看,骨骼隐藏在皮肤下,看不清楚。
谢爵坐起身,陆双行便也揉了揉眼睛,两人对视,陆双行张了张嘴,低下头道:“琴琴问瑟瑟去哪儿了。”
谢爵一愣,叹了口气。也对,分骨顶派来的人里不见瑟瑟,琴琴迟早要知道的。他没多说什么,只问道:“瑟瑟还没影子?”
陆双行摇摇头,又说:“琴琴也没说什么。待会儿停车的时候,我再把她喊来。”
之后琴琴换到师徒俩这辆马车上坐着,果然一句也没提瑟瑟的事情,只是抱着胳膊、扭头看向小窗外面。她身上的事情远没有结束,谢爵脑袋里捋着一桩桩事,手不经意间揪着陆双行的发尾拨弄,揪得陆双行看过去,见他毫无所觉,干脆也没出声。
“我的事,等见到了瑟瑟,我想先跟瑟瑟说清楚,再禀明司郎。”琴琴蓦地开口说,“我问心无愧,但凭发落。”
此话一出,陆双行不由对琴琴心生敬佩。谢爵松开了揪着他发梢的手,冲琴琴笑了笑,问说:“瑟瑟的去向,你心里有底吗?”
琴琴安静须臾,郑重地点了下头。谢爵跟着也点了下头,说道:“水月乡的种种过往,加上你这一环,我大致有了想法。”
琴琴更坐直了些,“小皇叔先说。”
谢爵看看陆双行又看看琴琴,“照我们的了解来看,流云本也是复喻的部下,因为一些缘由叛离了复喻,我猜那个缘由是因为活骨吧。”
陆双行抿着嘴,把琴琴在水月乡中的只言片语过了一遍,没有接话。琴琴点了点头,说道:“那时我不知道百扶为什么要把我带出去,现在有了飞素一番话佐证,当年种种终于穿了起来。”
“小皇叔,你还记得你们在天杏岗遇到的那个画骨茂月吗?”琴琴说着看向谢爵,陆双行却接说,“她和秋香有关系,对吧?”
谢爵和琴琴都愣了,转头看他。陆双行没什么反应,只说:“就是感觉。”
琴琴叹了口气,垂下眼沉默半晌才继续道:“复喻认为,我们本就是无情草木,寄生在尸首上作为画骨存活时,反而仅有的那份作为‘自己’的才是真正死去了。画骨的我们,不过是那具尸首虚假的,残存在世上的记忆罢了。”她说着,无意中捏着自己手腕两侧凸起的骨头,师徒俩不禁看过去,“可是活骨出现了。如果画骨可以跟随着皮囊调整自己,所谓的跟着皮囊长大;如果活骨有什么方式,可以控制自己、不再撑破皮囊——”
“你们看到了,画骨生命之顽强,”琴琴抿了抿嘴,“那么画骨会成为比人更无暇之物。”
陆双行微微蹙眉,琴琴眨了眨眼,像是猛地回过神来,“世上就是会有画骨如此所想,人比画骨脆弱太多了。当他生出这样的想法,自然与主公背道而驰。秋香与主公亲如手足、是一双眷侣,理念却从未相和。秋香消失后,茂月和灵光也消失了,跟着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另外一个活骨。”
谢爵道:“飞来。”
琴琴点头,“腐草几乎没法寄生在孩童的尸首中,因为太小了。我的骨骸少说也曾有十四五岁,可是飞来的骨骼实在太年幼了,他的骨架,至多只有十来岁。也许只是个巧合,也许他身上隐藏着画骨的又一层新出路……”琴琴眼神中隐含着不认同,“总之,茂月和灵光带走了那个关键的活骨,百扶于是打算拿我换回他,反正都是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