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87)
陆双行垂眼看看自己的左手。他暂时理不出来这几年有什么联系,不过,安厚四十年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他倒是能想出几件。回朝的、只有十七岁的谢爵,分骨顶的建立,还有谢爵那只从此无法分离的墨骨右手。差不多的事在四十二年又发生了一次,陆家村里,也是绝境之下,那个美艳得不可方物的画骨仿佛是真的选中了师徒俩,不是凑巧。他有种难以形容的心境,不知其名何,眼下也没法请教师父。
陆双行摇了摇头继续想:喻王复喻把他的骨骼拆成两半,一半给了谢爵,一半给了自己——怎么会有这种事,一个画骨、拆开了自己的骨骼、拆开了他本身。
他坐在原地憋了许久,最终还是打算去找找师父。陆双行在常悔斋的门口徘徊踟蹰,有些不确定屋内的谢爵听到了没有。他的耳朵总是时好时不好的,没准儿突然又听不见了、也就没发现自己在犹豫呢?陆双行只想了一下,便有些自嘲地笑起来,对自己会产生这种荒谬的想法有些想吐。他叩响了常悔斋的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屋内说不上是暖和还是不暖和,天大亮了,但今天不够晴,光漏进地面上是惨白的。
谢爵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在桌上慢慢拿手指描着,侧头看曹琴琴的那封信。陆双行走过来时,他的手微微顿了顿,没有停下,也没有抬头。他似乎在模仿信上的字迹,陆双行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着,蓦地灵光一闪而过,快步走到木架前打开匣子翻找起来。谢爵兀自没有理睬,半晌,陆双行小跑回来,默不作声把另外一封信展开放在他手旁。
谢爵低着头将两封信并在一起,又用手指轻轻在桌上描起来。稍许,陆双行低声问说:“是吗?”
“嗯,”谢爵头也不抬地应了声,把两封信都推给他,“字这么潦草,可能不止是因为写来匆忙,还因为她是用右手写的。也许是左手伤太重了……”
在两人记忆里琴琴好像一直都只用左手,右手无论吃饭还是写字都不太娴熟。这算是个新发现,陆双行酝酿了半晌,在矮几外跪坐下来,正色说:“主公……是说画骨其实有一个首领、头人,也许就是喻王;故乡,说明他们曾经来自同一个地方。流云一伙画骨眼下在宜州,他们在宜州劫走了琴琴,还有先前,流云说骨环来自宜州,琴琴瑟瑟去追查喻王旧部,也是追到了宜州。”
谢爵总算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接说:“他们想把我们往宜州引。”
“我去,”陆双行立刻道,“琴琴的事我既然接过来了,就一定给出个结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去追。”
谢爵安静地看他片刻,蓦地微微一笑,问说:“谁同你去呢?”
这次,陆双行结结实实愣住了须臾,有些僵硬道:“会有人愿意去的,大家都是骨差。”
谢爵反问的这句话,本也没有要噎住他或是嘲讽的意思,却因为陆双行的脸色反倒有了些那意味。他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假使两人之间还没闹出那些有的没的,现在的事态会不会有一丝半点的改变?
谢爵想不出,近来他不明白的事变得太多、太复杂。再没有什么比人更复杂了。画骨若是真的成为人,与皮囊融为一体,他们还能拿画骨怎么办。
陆双行等不到师父再开口,他知道为什么、想解释,话到了嘴边突然像是被嚼碎了,又顺着喉咙滚回胸膛里,怎么也讲不出来。他骤然明白了谢爵曾说过的那些话:万语千言,不是说多了厌弃,而是没法说。
他到底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坦然。他是那个被纵容坏了的孩童,从没认真去想过后果。
恰在此时,谢爵忽然轻声道:“看过瑟瑟了吗?”
陆双行一顿,抬起眼愣愣地摇头。谢爵侧过脸,手轻轻地朝外摆了几下,“去看看吧。”
陆双行闷闷“嗯”了声,站起身慢吞吞地出去了。通往药房路上,他一路都在琢磨,后来险些出了一身冷汗。有时候他说不上来是了解师父还是不了解。譬如现在,他想过自己做出那些事后谢爵不会打他也不会骂他,甚至不会横眉冷对。他们还会一起查案、一起成双出入,但那只是因为——只是因为已成习惯。
他们会变得连普通的搭档都不如,像是两个因为搭档不幸死去而临时凑在一起的骨差。他变得有些惶恐、隐约却深深的惶恐不安,万一师父就是不打算原谅他了呢?万一他们曾经仅有的那些情意也在“习惯使然”中一点点消弭殆尽,他只会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崩塌倾覆。
迈进药房的门,外面惨白的日光眨眼消散,眼前是带着尘气的阴暗。陆双行蓦地想:干脆死在外面好了,死在哪个画骨手里,死得惨一点、再惨一点,他就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了。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但很快便收敛了,走到瑟瑟所在的房门前。帘子半掀着,是可以进去探望的意思。他没进去,站在门口朝内看,见瑟瑟仍旧昏迷不醒,身上能露出来的地方几乎都缠起来了。她的嘴唇不时极缓慢地蠕动两下,似在呓语不止。
两个从曹林那片焦土上爬出来的小女孩,还是只剩一个了。
陆双行出了口气,扭身准备回去。他走在小道上,转头瞥见段渊领着一个中年人急匆匆地往上走。陆双行打了声招呼,那边两个人一停,他暗自打量几眼段渊身后的中年人,一下子认了出来,“梁骨差?”
第107章 一〇七·音讯
梁骨差点了点头,没有出声。他不过比谢爵虚长几岁,面容却已现老态,下压的眉头显得整个人严肃而死气沉沉。冲人点头时,身子仍然站得笔直,只有下颌低了低,手也一动不动背在后面。陆双行同梁志没打过什么交道,但分骨顶这样的元老骨差所剩无几,他心里还是挺敬重此人的。
脚下这条路通往常悔斋,想来是师父打算再捋一捋当年的活骨案子。陆双行便跟着段渊和梁志一起上山,三人到常悔斋时谢爵也愣了下,试探着问说:“梁骨差?”
梁志又点了下头,冲谢爵揖了揖,而后侧身立在原地不动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段渊。他几步远外师徒俩也是一愣,不由自主对望了眼彼此,又在反应过来后各自扭头错开视线。那边段渊指指自己,看看梁志,再指指自己,“让我走啊?”
梁志点头,老段挠挠脸,瞄了眼师徒俩,无奈关门走人。陆双行心道这有什么不能听的,刚想完,梁志又把视线投向了自己。他僵了须臾,期待着师父能替自己说句话,可谢爵始终没有张口。陆双行只好和梁志眼瞪着眼对视,甚至微微扬起嘴角冲他露出了假意不解的笑脸,装作不明白对方要干什么。
就在此时,谢爵先开口道:“算了。梁骨差,长话短说,我想听听安厚四十一年你经手过的一桩——”
“小皇叔,等一下再说活骨的事,”梁志直接打断了谢爵,转身面冲着他道,“我是来同你说这个的。”
他说着从袖口里摸出一样东西,想也不想扬手就抛过去。谢爵猝不及防,赶忙接住了,低头一看便睁大了眼睛,“骨哨?”
“捏在手里。”梁志边说边握拳给谢爵看。谢爵照做了,刚抬眼,梁志却扭身快步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师徒俩皆是不明所以,谢爵看向门,想扬声喊梁志,蓦地听见一个没有起伏的男声响在耳畔,“小皇叔。”
谢爵一个激灵,以为自己的耳朵又出毛病了,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梁志的声音。他着实一惊,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握住骨哨的手。
梁志没有起伏的声线再次响起,“你试试握住陆骨差的手。”
谢爵抬头看了眼徒弟,陆双行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自己,显然并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谢爵起了顷刻犹豫,可还是走过去,眼睛直直盯着门握住了徒弟的手。突如其来的动作倒是让陆双行定住了,他的手好似在眨眼成了木雕的塑像,不敢动,不愿动。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忽然就听见耳畔响起了梁志的嗓音,“听到了吧。”
陆双行微讶,转头望着师父。谢爵没看他,手也僵住似的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