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34)
等待漫长,不知不觉夜色将至,一个下午谢爵没再说几句话,他是耐得住性子的,把陆双行这些年磨得也颇为耐得住。不过心耐得住是一回事,身又是一回事。此刻他站起来在屋里活动身子,边走边交代说:“你那手要小心。”
陆双行低头看看自己手腕,“嗯”了声,谢爵随口道:“也不知道老段和小被儿现在走到哪儿了。”
“小被儿是最机灵的。”陆双行说罢,谢爵停下脚步,转身看过来,慢慢道:“不知小被儿,乃至你的父母、若是能看见你们做了骨差,是会欣慰,还是心疼。”
陆双行不爱听师父提及从前的自己,抿起嘴直勾勾地盯着谢爵。谢爵却没什么反应,走到角落里那口半敞开的棺材前。他两手撑在棺材边缘,棺内少年郎安静地躺在此处,再也不会参与进他们的闲谈。十来岁的人,不知是什么收回了他的性命。
陆双行仍旧盯着谢爵,稍许,他低声道:“但他们死了,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不是吗?”
回答他的是良久沉默,谢爵再度看了过来,他似乎是考量了下,温声道:“双行……”陆双行坐在原地抬头看他,谢爵顺手理了下鬓侧滑落的碎发,声音轻得像是要化在微弱的风声里。“我在山中求法时,曾听过一种说法。那里的人认为,世上有种叫‘鬼’的东西。”
“什么?”陆双行没料到他突然提及往事,愣是没听清楚。谢爵笑笑,重复道:“鬼。他们认为人死后并不会消失,而是会成为鬼继续存在。”
陆双行顺着想了下,顿时蹙眉,“那和人有什么区别。”
谢爵一顿,似乎被他问住了,愣了须臾才摇头说:“不知道。不过,人触碰不到鬼,多数人也看不到鬼。他们游荡在世间,有人相信他们的存在,有人不相信。鬼是死后之人,但亦不再是人了。”
陆双行抱起胳膊,难得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师父的话。谢爵甚少提及他幼时在山中求法的经历,陆双行只隐约知道那“山”似乎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正站起身,忽然看见谢爵眼睛紧盯住了棺材内,陆双行眉角一跳,手即刻拔刀——
棺内,那少年郎竟睁开了双眼,呆呆地看着棺外之人。下一刻,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倏地攥住了谢爵的手腕。
第41章 四十一·少年
谢爵还没做出什么动作,陆双行玄刀预先杀到,寒光闪闪便架在了少年郎的脖子上。少年郎毫无反应,眼中惊恐万状,却似乎并不为冰冷刀刃,只是僵直着身子缩在棺材中,用那双枯瘦的手紧抓着谢爵的手腕、眼睛也死死盯着他,对陆双行置若罔闻。
一时僵持,谁也未敢轻举妄动。谢爵没有看向徒弟,搁在棺材沿儿没被抓住的那只手不着痕迹地点了点。陆双行知道是叫他稳住的意思,抿了下嘴唇,手纹丝未动。
适才发生得极快,他一不注意便右手拔刀,筋肉绷紧顿时扯疼伤口。饶是如此,陆双行那手却连颤抖都没有。良久,少年郎哆嗦着嘴唇、低声喃喃,“我听到了你的话。”
“嗯。”谢爵仍是不动,低头看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我是鬼吗?”少年郎瞪大眼睛,急不可耐问说。
陆双行不由吸了口气,谢爵仍是垂眸看着少年,眼神甚至流露出温柔来。他轻轻摇摇头,缓缓答说:“不是,你是画骨。”
少年郎像是忘了还架在他咽喉处的玄刀,松开了谢爵的手。他的眼中充满怀疑与惊惶,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半缩在棺材里、眼睛终于从谢爵身上挪开,望着四处漏风的天顶。
谢爵顺势看了眼徒弟,陆双行犹豫须臾,缓缓挪开了玄刀。他没有收回鞘中,只是微微退开半步。谢爵再度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慢慢将手递给少年郎。
少年郎缓缓偏头看谢爵,迟疑半晌,抓着他的手从棺材中坐了起来。他总算是注意到了旁边的陆双行,看看他又看看谢爵,目光终究绕回玄刀上。玄刀在微弱的光线中也闪烁着凌厉的雪光、锋利异常,少年郎眼露惧色,颤声道:“你们是谁。”
陆双行险些被他这话逗笑了,眼梢不知不觉露出点嘲弄来。他一动不动,反问说:“那你又是谁呢?”
这话结结实实问住了少年郎,他全身顿住,眼乌子转来转去,像是真的在认真思索、回忆。陆双行心底动了下,不由看向师父。他熟悉画骨虚与委蛇、巧言令色的样子,因而在少年郎一开口便反唇回去,此时此刻这少年神色中的茫然与急迫却不像是假的。师徒俩正交换眼神,那少年郎忽然捂着脑袋尖叫了一声,陆双行那刀顿时提起,少年却没有暴起伤人,而是缩回了棺材里,如同想起了什么痛苦回忆,尖叫着捂着脑袋在狭小的棺材内翻腾,嘴里嘟囔道:“不是的,不会的,怎么会——”
谢爵快步绕到了陆双行身旁,一手压下他的刀,一手试图摸摸少年郎的头顶安抚他。少年郎非但不领情,慌乱中一把拍开了他的手,腾地踢蹬着腿从棺材中坐起上半身。动作过猛,薄薄的棺材板经不住折腾,连人带棺身一下子摔到地上,他更加受惊,满屋只能听见他扑扑通通踢蹬声,少年郎不停地叫喊道:“不对,我不是画骨,我娘呢?我娘——我不是——不是这样的——”
谢爵无奈至极,一时竟也不知所措起来。倒是陆双行注意到他被少年拍过的手背已经红了,刚才不过是擦了一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更不用说死人复生这种荒唐事,此前在义庄时两人细细查过,少年分明已经死了。
想到这极有可能是个在装疯卖傻的画骨,陆双行立刻没了耐心,过去一把掀开棺材。少年像是受惊的小老鼠,倏地缩到了墙角,抱着腿瑟瑟发抖,眼睛死盯着他手中的玄刀。
谢爵兀自按着徒弟拿刀那只手,三人僵持,少年郎的脸一阵惨白一阵通红。又过半晌,他才稍微平静了些,谢爵悄悄挪近,矮身同他对视着。不知是否他生性温和、身上总是有种宁静沉稳,少年渐渐被安抚到了,不再抖若筛糠。谢爵微微一笑,柔声道:“你从哪里来?”
少年郎看着谢爵,呆呆地摇摇头,又动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口。
谢爵出了口气,慢慢道:“仔细回忆一下。你脑海里或许有些细碎的画面,关于你……关于你娘,关于你以前的家。”少年郎抽了口气,身体再度绷紧了,但谢爵继续道,“可那些并不是你的记忆,是属于你的这具身躯,这副皮囊的。你是画骨,往前想。”
少年郎痛苦地“呜”了声,把头埋了下去。陆双行瞥他一眼,后知后觉有点怀疑起来:莫不是他们遇到了初次钻窍的画骨?
说实话,他从没有见过这种画骨,甚至不清楚师父是否遇到过,不过看师父还算游刃有余,心中大抵是有打算的。陆双行不出声,把刀刃稍微往里收了收。
“我……”少年郎喃喃自语,惊恐似有消散、茫然更甚。他“我”了半天,蓦地抬头,瞪大眼睛,口齿不清道:“夫人……”
“什么?”谢爵本就耳朵还没好全,根本没听清楚少年嘟囔了什么,陆双行倒是听清楚、手背倏地又绷紧了,不由转眼便去瞥义庄的大门。不过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没发生,自始至终他都没听到外面有任何异动。正待此时,陆双行正过头,察觉到谢爵突然顿了下,眼睛微微睁大了。他清楚谢爵并不知道少年郎刚才究竟说了什么,一定是师父察觉到了别的——
别的,陆双行目力并不比谢爵差、听力更是奇佳,少年郎亦是没有异常……
味道!
陆双行头皮一麻,腾地就要去掩住谢爵口鼻,谢爵比他更快,从地上弹起来,一手掩住自己口鼻,一手去捂陆双行下半张脸。刹那间陆双行还不忘分心去注意少年,他被两人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张大嘴、声音也提了起来,“你们怎么了?不是我,不是我……”
谢爵头脑发沉,手也沉得抬不起来。他已顾不得少年,紧盯住徒弟,发现他像是并无异常,心底一惊。他牢牢掩住口鼻,闷声道:“不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