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16)
稍许,谢爵看看徒弟,又看看立在一旁的小丫,轻声道:“回去吧。”
第20章 二十·修刀房
这趟出行收获颇丰,白骨两具,自那茶博士家缴获晒干草药一盒。白骨被锦缎用垫子仔仔细细包好了遮光,她就坐在白骨堆儿旁,偶尔小心翼翼地挡着不时从车窗漏进来的日光看一眼。
一路沉默,锦缎却是毫无所觉,拿手指指白骨袋子,比划说:“爹看到了要高兴。”
谢爵侧身看罢,总算是笑了下,轻声道:“修刀房现下不缺骨骸。”
锦缎扭扭脖子,爬过去挤着谢爵,偷瞄了眼前面专心致志驾车的陆双行,把手缩在身前小心比划说:“怎么不理双行哥哥?”
谢爵也回头偷瞄了眼徒弟,把手缩在她身前动作小小比划起来,“他犯错误。”
锦缎似懂非懂点头,又比划,“要生多久气啊?”
谢爵就继续也跟她比划,“我不生气。我让他自己反省反省。”
锦缎放心了,又去扒拉那些白骨。
本来是把人家老段的闺女带出来玩,不想这一去一天一夜,可得把老段急坏了。三人回到分骨顶干脆直接去了修刀房,修刀房在半山腰上,有一处平台,常年日照充沛。走进平台便能看见地砖上按部位分好、到处都晒着累累骨骸,有的已经变黑。这玩意儿反正也没人会偷拿,就是偷拿走了也没人知道怎么做成玄刀。老远便见一青衣女子倚廊柱而立,谢爵脚下略停,拉住锦缎道:“这是琴琴还是瑟瑟?”
她们姐妹俩不挂刀就那样站着真是难分彼此。锦缎也被问住了,转过头看走在最后面的陆双行。陆双行抱起胳膊看了眼,脱口而出道:“瑟瑟。”
谢爵仍是不理睬徒弟,锦缎就又举起右手做了个挥刀的样子,意思是“这是瑟瑟姐姐”。
在陆双行看不到的地方,谢爵勾起嘴角。
三人走到屋檐下,曹瑟瑟早也看到了三人,俯身揖礼道:“瑟瑟见过小皇叔。”
锦缎扑过去搂住她腰,瑟瑟摸摸她脑袋,陆双行也打招呼说:“瑟瑟姐。”
瑟瑟点头,“双行——你们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段叔就要找去了。”
“他人呢?”谢爵顺着问说,他看了眼屋内,不见人影,倒是自后院传来些金玉相击似的声音。瑟瑟答说:“和我姐在后面盯着刀呢。她是左撇子,跟咱们着力的劲儿不一样,刀得多注意。”
正说着,后院里有个女子扬声喊道:“瑟瑟!”
那音色同瑟瑟一模一样,听着着实奇妙。曹瑟瑟侧身“哎”了声,转头冲三人道:“我姐喊呢——”
“去吧。”谢爵摆手。
她往后院去,锦缎也想跟着。谢爵想起一事来,不由张口便喊说:“小被儿!”
锦缎停住,旋身看向师徒俩。陆双行仍在师父身后,他冲锦缎挑挑眉,发觉自己是很清楚师父想说些什么的。果然,谢爵把她叫住,蓦地又吞吐吐吐道:“小被儿啊,就是……”
锦缎歪头,谢爵略微窘迫,磕磕绊绊道:“就是,在牛棚时……”
眼见锦缎眼神愈发茫然,谢爵顿了顿,出了口气摆手道:“罢了,你且去吧。”
把小丫送回去,师徒俩才不紧不慢地往山顶走。所幸孩子天真,听不太懂牛棚里那茶博士与货郎的轻薄调笑。师徒俩从前遇上过比这些尴尬百倍之事,陆双行不由回忆了片刻,蓦地莫名着急上火。
眨眼间两人走到常悔斋竹林外,到现在师父可还没同他讲过一句话呢,这一会儿还不得把自己赶出门去?陆双行酝酿须臾,在后面小声唤道:“师父……”
谢爵回首看看他,继续往竹林后的小屋走。陆双行紧跟进去,谢爵凡事喜欢亲力亲为,两人一天一夜没回来,早没茶水喝了。他慢吞吞地过去在小炉上架水煮茶,陆双行跟在后面,酝酿了半天又说:“我可没有故意去看颠倒楼的姑娘……”
谢爵背对着他把茶叶拨进陶壶,闻言噗嗤一声,转过头只看着他。陆双行委委屈屈继续道:“是她摇扇子时我看到的。我想着红艳的楼里怎么可能不收留别的画骨……就先没说。”
谢爵挑了挑眉,师徒俩又都不说话了,只等那炉水滚开。谢爵走回到软垫前坐下,陆双行安静等到水开,将茶注进小盏端到师父眼前。滚烫的茶水氤氲着薄烟,谢爵端起来,吹出一小层涟漪,浅浅啜了口。
他放下茶盏,陆双行靠过去,拉拉他的袖口,“师父理理双行。”
谢爵仍是不开口也不看他,但也没抽回袖口。陆双行贯会拿捏他这些小动作,凑过去盯着谢爵的眼睛,声音越说越小,“师父理理小猫嘛……”
半晌,谢爵瞥他一眼,叹气道:“孽障,怎么一下就长这么大了。”
陆双行笑笑,他个子愈发窜高,如今谢爵坐着也须得微微抬眼才能平视。他看着他,抿了抿嘴又说:“你有自己的打算,我不干涉。只是画骨事关重大,颠倒楼也算在天子脚下了,由不得红艳胡来。”
“我是知道红艳楼里还有别的画骨,底细也大致清楚,否则断不会留下。可也没想到有皮坏了红艳没给修的事,”谢爵说着叹气,“那些草药,得空不妨拿一部分去给红艳吧。她不给修,万一日后那画骨皮真的烂了,真的要动歪心思红艳也拦不住。”
陆双行赶忙乖乖巧巧点头,谢爵睨着他,“至于别的小秘密……”他竖起根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可别再说漏嘴。”
那只右手上的骨色早已退去,只是一样的修长。这看起来像是双生来该抚琴焚香的手,却取过无数画骨的性命。陆双行刚想说句“才没有别的秘密”,刚动嘴唇,谢爵突然咳嗽起来。
他这一咳咳嗽得惊天动地,腰都弯下去。陆双行一慌,抚了抚他的后背顺气,“受凉了?”
“没事,”谢爵摆手,碎碎地又咳了两声,“蓦地呛进去一口凉气。”
陆双行把瓷盏端起来吹到适口温度递给他。谢爵接过喝了两口,眼下一小块儿皮肤咳得都红了,他小声道:“不碍事,喝口热水就好了。”
“我给师父煮碗面吧,”陆双行说着站起身,“吃口热乎的过过。”
谢爵想了想,点头。陆双行复又交代说:“把炉子升起来。”
分骨顶的山顶上另有小厨房,谢爵那双手能精准挑开画骨皮囊经脉,却不太做得来生火做饭。陆双行自己其实也做不来太精致的吃食,好在师父最爱吃的其实是阳春面,点一点点儿酱油,再戳一筷子香油切点葱花就够。
他回来时刚好晌午,常悔斋的门半开半掩。陆双行轻手轻脚进去,发现师父趴在矮几上睡着了。阳春面散发着股醇香油味慢慢在屋舍内混开,期间仿佛还夹杂着淡淡的香甜气息、仔细寻却又无从觅得。谢爵的右手垫在脑袋下面,那手微微蜷着,在白灿灿的日光下透出隐约骨色。
第21章 二十一·异香
陆双行把煮好的阳春面轻轻放下,犹豫着要不要喊醒师父。这么短的功夫便能睡着,想必是真累了,可他一觉不知要睡到几时,岂不是两天都没能好好吃饭?
他在旁边支起下颌安静坐着,眼睛观察起谢爵的右手来。或许在旁人看来有些骇人,陆双行却不觉得。他对着那只形好的手发了会儿呆,这只手正是他的骨相吗?还是说其实是喻王的遗骸。陆双行不清楚,他愈凑近,愈发觉得空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香甜味浓了些,一回神又立刻消失不见。他离得太近,鼻尖离师父的脸颊只剩下几寸,谢爵蓦地醒了,晕晕乎乎“嗯?”了声。
甫一出声,陆双行立刻坐直坐好。谢爵拿手揉眼睛,瞥见了旁边的阳春面,爬起来温声道:“你回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没事,”陆双行把面碗推到师父身前,“刚好凉到可以吃。”他说着却要起身,“我出去一趟,师父若是吃完了放那儿只管去休息,我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