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41)
两人检查了一圈,然而上到二层又都懵了,这小客栈可能正修在风口上,长久无人打理,客房的窗纸全给吹散了。有些就连窗架都掉在地上,晚风一刮剩下的那部分被吹得哒哒哒直响。两人半摸黑找了一圈,总算是发现了间房窗纸还算完整,只有一格豁出个大口子。陆双行下去安置马匹,谢爵便顺势从那缺口窗格往下瞧。可巧陆双行抬眼看见了,仰起头回他个甜丝丝的笑脸,谢爵无奈,收回视线自言自语,“长不大……”
最后一缕日暮金红落回山后,客栈内陷入落针可闻的安静。徒弟放下行李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谢爵把挨着的两间房清了清灰,前脚刚收拾完坐下,后脚陆双行就上来了。注意到两间房门,他愣了下,紧跟着便听见谢爵说:“你睡这边吧,屋里褥子都霉了,盖住腿算了。”
他说的自然是那间窗户还算完整的,陆双行委屈巴巴道:“我想和你住一起。”
谢爵指指屋里,“你以为自己还只有一点点呢、我一把就能把你抱起来?”
这倒是,那床铺窄得恨不得翻两下身就能摔下来。陆双行见好就收,岔开话头道:“我见后院里有柴,烧好水了,一会儿拎上来。”谢爵这才知道他刚才摸黑做什么,不由心里熨帖,接说:“你去洗吧,手别浸水。我点灯看看地图。”
陆双行也不推脱,在另一间屋里架好了浴桶。再过来,谢爵坐在桌前点了蜡烛对着光研究地图,火苗只有一小点儿,他看得费劲,微微眯缝着眼睛。陆双行没出声,回去除了衣物飞快地洗好了,收拾完才去喊师父。他披着头发,身上有股暖洋洋的水汽,往前倾身时一缕头发恰好落在谢爵脖颈上,扫得谢爵腾地一缩肩膀,回过头道:“挽起来,见风该头疼了。”
他说着站起身,随手把发冠上的簪拔了递给徒弟,往那间房里去。陆双行接过了边挽边跟着他走了几步,那火烛虚虚实实,将两人笼在晦明不定的走廊上。谢爵蓦地停了,回过身子慢慢地打量徒弟一番,眉目舒展、温声道:“你记着吗,有回咱们也是宿在这样的荒客栈里,夜半我拿着蜡去看你,不小心把蜡泪滴在你手上了。”
陆双行一愣,全然未料他突然提起这个,先是茫然摇头,略作回忆后,又点了点头。
谢爵一笑,“那时你还小呢。”
他说完过去洗漱了,留给陆双行墨发披散的背影、眨眼消逝在另一间房的黑暗中。可在陆双行眼底,视线中仿佛残存着虚幻的影子,他想起来了。蜡泪滴在手上,把他烫醒了,谢爵手忙脚乱坐在旁边给他往下掀凝固的蜡,显得笨手笨脚。
师父是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他是先皇的幼弟,同当今圣上一起长大、千宠万爱,不怎么会照顾人,难免笨手笨脚。他学着去拉扯比他小了十来岁的孩子,陆双行看着烛光摇曳他垂眸时眼睑下的阴影,心里想着的却是那时师父其实也不满二十罢了。
是什么让他成为了“天下最好的骨差”呢?
谢爵没有回答,却给他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第49章 四十九·非想
那个故事很长,对于尚且年幼的陆双行来说却不好听,连精彩纷呈都称不上,只叫人心口凉津津、才惊觉出了一身冷汗。在故事里,已故的仁懿皇后还活着,她是一代贤后,晚年久病不愈,须得静养、常吸纳些山峦之间的洁净清气,太祖皇帝便为她在后山上修建了清水殿,每每月末移驾住上几天。谢爵只有六岁,先帝光宗长他许多,恁时已为东宫太子。他把自己的儿子——当今圣上同养在仁懿皇后膝下,到后来仁懿皇后每况愈下,反怕过了病气,身边只留了谢爵陪伴在清水殿。
陆双行能从谢爵平静的语气中幻望出仁懿皇后的影子,她并不见老、乌发像是一团云,在清水殿时常着素衣,只是头上插着与太祖皇帝大婚之日时佩戴的蔷薇金簪。谢爵提及她总是很平静,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却会在无意中伸手轻轻摸摸自己的额角。那头乌云一样的发髻和花簪便是陆双行所知的仁懿皇后唯一细节,不过,在这个故事的最后,他知道了仁懿皇后并非史书工笔中病逝,而是死于画骨钻窍。
那时谢爵不过六岁,尚没有分骨顶,天下更无人知晓画骨致命之处。是谁杀死了那个披着仁懿皇后皮囊的画骨,又是怎么杀死的?陆双行开始并不知晓。
在故事的最后,谢爵对他说了四个字:怨,远,渊,缘。
“每一个骨差,都脱不开这四个字。”谢爵说话时盘膝坐在陆双行对面,仿佛他并不是他的师父,只不过是在夜深人静间随意闲谈。那支烫伤了陆双行手背的烛用蜡泪被他按在桌上,荒客栈透进来的风使火芯儿晃得狂乱。“怨恨,是所爱之人、手足至亲为画骨所害后的第一念。第二念则是远。”
陆双行懵懵懂懂,跪坐在他面前,两手扒拉在薄薄的被褥上。他仰起头看谢爵,问说:“远是什么?”
“远是远离。”谢爵微笑道,“画骨非人,骨骼坚硬、命力顽强。画骨本身,还是失去亲爱的惶恐剧痛,都会让人远离、远离画骨。”
陆双行似懂非懂,接说:“而后痛定思痛,以怨恨勃发,这样的人,是不是就算是骨差了?”
“是了,”谢爵点头,伸手轻轻抚了抚小徒的发旋,“可是很多骨差卡在怨远与渊之间,不进不退。一日到不了渊与缘,画骨便一日难除。”
“那什么是渊和缘呢?”陆双行总觉得不对,他既不怨画骨,也不远画骨。他想不出来,只好继续问。
谢爵便答说:“渊是渊源,缘是缘起。只有找到了画骨渊源,画骨缘起,才能根诛画骨,拔除祸患。”
陆双行不怨恨画骨,但是憧憬没有画骨的人世间的。因为没有画骨,兴许师父的命便会久一点。他不禁问说:“那师父找到了吗?”
谢爵笑了笑,轻轻摇头。
“我想师父找到,”陆双行说着身子直了起来,他凝视着谢爵,酝酿许久生出了些勇气,便小心翼翼地继续问说:“那……仁懿皇后、不,那个谋害了仁懿皇后娘娘的画骨,是被谁诛杀了呢?”
忽然一阵疾风倏地吹灭了火烛,黑暗来袭,在眨眼的瞬间,谢爵轻声回说:“是我呀。”
寒鸦声起,故事戛然而止。陆双行收敛了回忆,隔壁传来轻微的撩水声,窗外枝桠上鸦鸣聒噪不停。他倚窗站着,在回忆里梳理谢爵的点点滴滴。他无比清晰地记着那晚胸膛中滚动的情愫,这个故事没有丝毫吓到他,反而令年幼无知的孩童生出了憧憬与怜惜。憧憬恁时同样年幼的谢爵能手刃画骨、即便那画骨披着他母亲的皮囊,他也能无坚不摧。他温文尔雅的皮囊下是无坚不摧的骨相——他比画骨更无坚不摧。同时他也怜惜着他,怜惜他稚子幼童,亲眼看着“母亲”褪下美丽温柔的皮,显露凶相。陆双行的心第一次被填满了,他形如空窍的身躯被汹涌澎湃的东西填满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又烧又烫,很疼、很痒。
而现在,陆双行知道了,那绝对算不上一个稚子的怦然心动,稚子怎知何为心动?那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活着,真切的活着,骨架撑起了皮囊,他也想变得无坚不摧、像谢爵,像师父一样。他要拼命得长,长到能让谢爵喘一口气,长到谁也伤不到他的师父,他不要再从他平静的眼底引出怜惜。天下谁也不配可怜他的师父,他自己也不配。
陆双行的眼睛染得比夜色还深沉。他早已察觉自己对师父有种超乎师徒的情愫,但一切有迹可循,这让他不再暗地里胆战心惊,转而松了口气。他有意无意从谢爵身上索求到了现今拥有的一切,但不贪求再多。他要做他的盾与刀,没有恨,不需怨远渊缘,凭借那时的烫与烧,他一样可以做天下最好的骨差。这些蛰伏在心底的情愫,足以令陆双行勃发。
“双行?”谢爵走近这边客房轻轻唤了一声,唤回了陆双行陷进回忆的思绪。“怎么发起愣来了?”
陆双行抬头看看他,也不知怎的,笑一笑脱口而出道:“你也长大了。”